第124章 藏梦
烛泪凝成霜,?垂在灯盏的边缘,欲坠未坠,随着烛火的熄灭一同沉入黑暗。
聂秋的手肘抵在桌角,?攥紧拳头,指节处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着苍白,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许久之后,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抬起眼看了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蜡烛已经熄灭了,?房间内又陷入了一片漆黑,将他重新拉回深渊。
他松开已经变得僵硬的手指,几声细的声响,是那些石子的碎片落在了桌面上。
所幸窗外雾蒙蒙的,?隐约有几缕晦暗的月光递了进来,好歹能叫他看清楚东西。
他感觉喉咙干涸得像口枯井,?头晕,眼前灰蒙蒙一片,?连呼吸都是烫的,?直将胸口烧出个大洞来,好让风从洞口处灌进去,?把心脏给搅碎,这才能够结束痛苦。
指甲缝里的血液不知道什么时候凝固了,?沉在那里,是近似于朱红的颜色,肮脏,?杂乱,和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光是看着就让人焦躁不安。借着朦胧的光,透过指甲晃眼一看,聂秋又觉得像条横卧在狭窄缝隙中的毒虫,正在蚕食他的血肉。
取过铜镜照了照,镜中的人似乎是古老部落中举行血祭仪式的祭司,满目萧然,神情诡秘,脸上涂满了血,从眼角一直抹到脖颈处,余下的纹路都被妥帖地藏进了衣襟里。
聂秋心想,他不认识这个镜里的人,于是伸手去将铜镜推开,不再看他。
他停顿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推门出去,准备点水清理一下血迹。
方岐生听到动静醒转过来,撩开层层床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
浑身浴血的人在门边久久伫立,手指抵在门框上,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去。外头是灰蒙蒙的天际,黯淡而惨然,而他循声回头,脸上凝固的暗红血迹就挂在眼角,眼中不带任何情绪,与其是平静,倒不如更像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痛苦。
“聂秋?”方岐生的声音颤了颤,霎时间困意全无,只剩刺骨的寒冷。他忽然慌乱起来,动作粗鲁地掀开床帐,赤脚踏步上前去牵聂秋的手,“你这是……发生什么了?”
聂秋起先没有任何反应,任由方岐生拉住他的手。
片刻后,他像如梦初醒似的,眼中终于有了点细碎浮动的光芒,轻轻握住方岐生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松了手,转身又要往外走。
方岐生的指腹从聂秋唇边的血迹蹭过,但是没有沾染上半点猩红,只能感觉到虬枝怪木独有的粗粝触感,刺刺的,比刀刃更加锋利,一下又一下,割破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嵌进血肉骨骸中,楔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那里,告诉他,聂秋身上的血到底流了多久。
他咬着牙,皱起眉头,心里暗骂了一句。
因为他太熟悉聂秋身上的气息了,熟悉到能将警惕性降到最低,丢盔弃甲,剥去一切该有的防备,就连浓郁的血腥味都闻不到一丝半点,在聂秋了那句“我没有走,就在这里”的话之后,就真的信了他,安安稳稳地重新睡了过去,没再惊醒过。
所以完全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别走。”方岐生下意识将聂秋扬起的袖摆紧紧抓住,又不知该什么话挽留他。
太糟了。
方岐生想,到底,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能留住聂秋。
聂秋要走,只需带上一柄含霜刀,就能远走高飞,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从牙缝里逼出一句不算是挽留的话来:“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聂秋怔了怔,看了方岐生半天,停滞的思维嘎吱嘎吱地转动了几下,这才意识到方岐生刚刚到底了什么话出来,不由得以手遮面,摇着头,了这半个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很好,你没有哪里地方做错了,我只是想出去点水清洗一下。”
声音虚弱得很,一碰就散,其间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他出这话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往后的许多话都不出口,只能深深地看着方岐生,眼底的情绪复杂,淡薄又沉重,即使是眸光闪烁之处仍存了阴郁苦闷。
好像他经历的不是一晚上,而是经历了一生的悲欢。
方岐生不可能放手。
他敢肯定,聂秋要是去后院的井边水,就凭这副恍恍惚惚的模样,能一脚跌进井里。
“你晚上是不是没睡觉?”方岐生轻轻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追问聂秋,先解决最重要的事情,其余的等聂秋醒了之后再仔细询问,“先去休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
聂秋这次没有再固执地要去清洗身上的血迹,由着方岐生将他拉到床边,褪下衣裳,准备上床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想起这么一回事,停了动作,轻声道:“我身上脏得很。”
方岐生笑了一下,“我又不嫌。”
完后,方岐生将这木头桩子拽上床去,把温暖的被褥全盖在他身上,替他掖了掖被角,似是无意地在他身上摸索了两下,确定没什么需要包扎的伤口之后,就用手掩住聂秋的眼睛,把他的微颤的睫毛梳下去,道:“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将典丹和季望鹤找来。”
他还是不放心,毕竟聂秋浑身都是血,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聂秋应了声,却没有闭上眼,自顾自地道:“方岐生,我告诉过你,我有多喜欢你吗?”
大半夜的,浑身挂着血,看起来又虚弱又憔悴,结果突然就出句没来由的话来。
方岐生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总觉得聂秋这副模样就跟交代后事没什么两样,索性也不听他后半句的话了,又去捂住聂秋的嘴唇,抢在他之前回道:“我知道。”
“你就在这里呆着,我马上就回来。”
罢,方岐生披起外袍,草草地将靴子穿上,很快就出去了。
你不知道。
当房间内再次陷入沉寂时,聂秋暗暗想到,如果方岐生一辈子都不知道也好。
上一世他在邀仙台面对死亡时有多么坦荡,这一世面对死亡时就有多么惶恐茫然。
但如果再问上一次,聂秋仍然会回答,这一切都值得,他不后悔,也不可能后悔。
那时,他看着指甲缝里流出血,抬手又发现眼睛也在流血,顺着眼角淌下去,胸腔又痛又痒,引得他掩住嘴唇低声咳嗽起来,咳出零星的血块,在衣服上绽放成大片大片的花。
虚耗:“我能听到你的生命在流逝,你快要死了。”
要是有闲情逸致,聂秋还想仔细问问它生命流逝时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是兵戈相交时的铿锵声,是血液流淌的汩汩声,是朔风卷过大漠黄沙的簌簌声,又或者是木炭在火焰中燃烧时热烈又响亮的噼噼啪啪声,还是像冰融化成水那样,静默而克制。
但是聂秋此时正扯了桌面上的绸缎去擦面上手上的血,无暇顾及它的话。
擦去,重新涌出来,又擦去,又涌出来。
他逐渐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无异于用手去堵住泉眼一般,没有任何意义。
不消虚耗提醒,聂秋也知道他现在就悬在死亡的深渊之上,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挂住一根细细长长的树枝,生怕坠下去——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树枝断裂的声音。
那就坠下去,跌进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叫后世把他挂在城门上,记住他的愚蠢莽撞。
聂秋没有再试图止血,他在桌前静静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料,用指腹蘸了血,在上面一字一字地写道:玄圃堂,白玄。
布料也就那么大,多写一个字或少些一个字都显得突兀。
于是聂秋索性就不写了,将布料压在碎石底下,免得被风吹走。
他想喊醒方岐生,想对他,你看,我就要死了,我得赶紧告诉你我找到了有关你师父的线索,我得赶紧告诉你我不是故意要离开,我得赶紧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但是聂秋又想,他不愿意在方岐生的面前死去,那该有多难看啊。
他听见肋骨寸寸迸裂的声音,五脏六腑都搅作一团,将呼吸声挤压得趋近于无,眼前的烛光焰火散去,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遮掩住人间山河,拽住他的衣襟,心翼翼地把他从躯壳里取出来,向上托起,引向更高处的空寂渺茫。
“虚耗,你记得,去告诉步尘容……这些消息一定与天道的软肋相关。”
聂秋轻轻完,甚至还能听见虚耗焦急的声音:“你醒醒,聂秋!你现在还不能死!”
对,他还没和其他人告别。但死本身就是件不辞而别的事情。
他窥见了不能被窥见的禁地,要救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人,所以代价也随之而来了。
他能够猜到,若不是他所窥见的东西太过重要,天道不可能下这么狠的手。
聂秋最后只觉得有点可惜。他有很多话还来不及对方岐生讲,也没有陪着他去寻找常锦煜,没有和他看过这人间的大好山河;他还没看见萧雪扬从圣医阁学成归来后的样子,没看见她未来心仪的人长得是何种模样;而竹林中的沉云阁,这么久了,他也没再回去祭拜过。
生如蜉蝣,死如白霜,转瞬即逝,倏忽百年。
“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情。”聂秋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知道虚耗到底听没听见,嘴唇动了动,缓缓吐出一句低不可闻的话来,“等我死后,带走我,碾碎了也好,焚烧了也好,洒向风中,抛入海中,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方岐生看见我的遗体。”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疼痛感一扫而空,他终于感觉身体变得轻了起来。
人间的景色逐渐远去,高处的浮云消散,夜空在繁星的点缀下明亮如白昼。
聂秋感觉到云端的罡风呼啸而过,他猛地喘息了一下,眯着眼睛顺着风来的方向看过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产生了幻觉,又或者是在停止呼吸之前的那一瞬做了个美梦,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么干净的天空,离得极近的星光,还有……照在他身上的,皎洁如白璧暖玉的月光。
那是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首尾相连,交错重叠。
在他看过去的那一刻,三轮弦月变成了暗红色,从月牙儿上淌下黏稠的液体,宛如血泪,将身旁的星河映成毫无生气的深黑,就像被烈火所焚烧过后的幽暗丛林。
喀嚓一声,其中一轮弦月裂成了碎片,坠了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独属于三壶月的,欲要将人烧成灰烬的滚烫。
聂秋睁开眼睛,胸腔剧烈地起伏——他的手还按在胸口处,是想把那突如其来的恐惧压下去,可惜效果不大,弦月断裂的那一幕仍旧在他的脑海中褪去又浮现。
或许就和人们第一次看见洪水,指着怒涛滚滚、暗潮涌动的地方直呼“河神”一样。
是对未知产生的茫然与畏惧,是对自身的渺孱弱产生的绝望与痛苦。
虚耗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它的是:“现在停手还来得及,你看看你身上正在流血!”
聂秋垂下眼睛,看向手中裂成碎片的石子,那些石子混着血液,又硬又硌手。而虚耗俯身而下,阴冷潮湿的风将那几颗从桌子边缘处滑下的石子托起,重新放了回去。
这是之前发生过的一幕,他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虚耗的话却有所不同了。
他摸了摸眼角,又看了看指尖,便知道虚耗这话为什么和之前不一样了。
血液已经没有再继续流淌,不像他上次那样怎么止也止不住了。
铜铃随着聂秋的动作而摇晃,牵动红绳向内滑去,露出手腕上那块烧痕一般的痕迹。
明明是?“三壶月”,应该有三轮交相辉映的月亮,现在却只剩下了两轮弦月。
聂秋的手指收紧,碎石嵌进血肉中,他却浑然不觉一般,死死地盯着手腕上的纹路,脑中在那一霎那想起的便是之前所看到的景象:弦月泣血,有一轮月亮裂成了碎片。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又重来了一次。
聂秋感觉他的心脏似有千钧重,牵扯着他的灵魂,又沉沉地坠了下去。
他这副躯壳,到底是活着的,还是早在邀仙台被斩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死去?
玄圃堂,白玄,为何他仅仅只是知晓了一个名头,就被天道毫不犹豫地抹去?
所谓的三壶月,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以及,这个人间,究竟隐藏了多少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种种怪异而错综复杂的思绪在深夜中纠缠不清,只留了一盏将要熄灭的烛灯给不眠人。
作者有话要: 天道下手比较狠,聂秋眼睛没出问题,人直接没了
感情戏没有虐,从头甜到尾,不过该写剧情杀还是得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