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挽风
季望鹤被粗暴地从床上拖起来的时候,?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动手。
当然,是边骂边动手。
然后方岐生的剑就这么横在了他的脖颈上,冷得他了个寒噤,?这才清醒了半分,不动声色地将睡在里侧的白猫往里拨了拨,拨得它惊醒过来。
白正要发火,?方岐生往它身上冷冷一瞥,那刚到嘴边的尖声厉啸就瞬间低了下去,声地“喵呜喵呜”叫唤了两声,?缩成一团毛绒绒的球,?只露出双委屈的蓝眼睛,?不动了。
季望鹤肿着一双睡眠不足的眼睛,皱眉痛斥道:“方岐生,你大半夜的不陪你那情人,跑我房间里干什么?不知道我最近总是睡不好觉吗?你等着,?我这就去告状——”
“就是我那情人。”方岐生的声音哑得很,又嘶哑又低沉,?“他身上不太对劲。”
顿了顿,又命令道:“带上你需要用到的东西,?跟我过来看看。”
典丹从方岐生身后探出个脑袋,?唱白脸:“季门主,就麻烦您跟我们去一趟了。”
季望鹤了个呵欠,?擦去眼角的泪珠,又仔细看了看方岐生黑得跟锅底似的脸色,?顿时明白他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不由得嗤笑一声,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只是抱怨了一句:“我脸上的脂粉都卸了,就这副模样你们还想让我出门?等我先……”
等个屁。
方岐生从旁边的椅子上取过季望鹤的缎带,眼神示意他再不走就要用强的了。
那缎带很贵的,是西域的料子,从大漠深处而来,经过山山水水,这才到了他的手中。
季望鹤心疼自己的缎带,嘴上再怎么骂,还是只能妥协,扯了张面纱遮了面庞,这才和他们踏出了特地为朱雀门准备的宅院——其他人肯定是听见了动静的,一个二个装睡装得比谁都像。季望鹤咬着牙想,他不等天亮就要把这群好吃懒做的弟子们拎起来去采药。
方岐生所住的地方是单独的宅院,平日里很少有人,于是就方便了院中的那些肆意生长的花草,即使已经入了晚秋,仍然昂着头颅,在雾蒙蒙的天色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深夜的风很凉爽,只要吸进去一口,头脑就能在瞬间清醒过来。
从回廊走过,绕过几个弯,就是他的房间了。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地毯上、椅子上、木桌上,全部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了扭曲怪异的形状。
方岐生之前着急劝聂秋,后来又着急找医师,没来得及注意这些,只是略略看了一眼,此时点上蜡烛,照亮了房间内的情况,这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心都揪了起来。
因为那血实在是太多了,仿佛放光了一个成年人体内一半的血液。
饶是季望鹤,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声音放缓许多,疑惑道:“你确定他还活着?”
莫不是方岐生自己不肯接受事实,所以扯了这幌子来骗他们去医一个死人吧?
方岐生骤然回过头去看他,显然已经起了杀意,咬着牙道:“季望鹤,你再跟我乱一个字,我会让你知道我之前都从常锦煜那里学到了多少折磨人的手段。”
季望鹤指尖颤了颤,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难得露出了惧色,此后便不轻易开口了。
掀起床帐,方岐生发现聂秋听到动静后就醒了,正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脸上、身上全是血,已经辨不清面貌,只能借助那双弯弯的桃花眼来辨认这到底是谁。
他俯下身,轻轻将聂秋脸侧的碎发捋到耳后,哄道:“忍住困意,先叫他们给你看看,等会儿他们走了之后你再睡,行不行,聂秋?”
聂秋沉默片刻,伸手勾住方岐生的指,应了下来。
典丹见他不肯撒手,方岐生也默许了,于是和季望鹤对视一眼,皆是在心里暗暗叹气,只好将就着他们这个姿势,勉勉强强地站在床边去给聂秋把脉看伤口。
其实,聂秋根本就没有睡着。
身体虽然觉得困乏,精神却不允许他如此轻易就进入梦乡。
他不知道三壶月是否真的生效,又有多大的作用,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又死去。
之前是因为心念着方岐生,想要他后半生至少有个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才了“值得”,即使是强烈的痛意都能够忍受了。但是他没想到天道会突然下狠手,这是他的失策。
现在是因为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这才真的感到了后怕——不那诡异的红月,也不三壶月痕迹上那消失的一轮弦月,光是看到方岐生之后的反应,聂秋就明白了一些东西。
是他太自私,想得过于简单,没有仔细考虑过方岐生的想法。
对于方岐生来,聂秋没办法替代常锦煜,同样的,常锦煜也不可能替代聂秋。
聂秋拉着方岐生的手指紧了紧,方岐生很快便感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以为他是在害怕,就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道:“你不用紧张。不管你得了什么病都无所谓,就算是把萧无垠抓过来也好,就算是把圣医阁的那群医师都虏过来一遍也罢,总能够治好的。”
我是在害怕啊。
可我怕的却不是这个。
聂秋喉咙微紧,轻轻叹息。
他怕的是若是刚刚三壶月没有起作用,他真的死了,那方岐生该怎么办。
他怕的是往后天道的阴影就永远地笼罩在了他的心头,未知的、隐秘的东西全躲在暗处,而他到底能不能从这些东西的手上保护好方岐生,让他免于灾厄疼痛。
他怕的是他耽搁了方岐生,将他卷入他本不该接触的涌动潮水之中。
当初莽撞又直白地袒露了心声,问方岐生愿不愿意跟他聂秋共度余生。
聂秋想,他是有点后悔。
但是叫聂秋去想他们之间相处的方式原本应该是怎样,他又想不出来。
方岐生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了聂秋的回应。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柔,出的话却是像刀锋一样的利,“生生,我对不起你。”
若不是担心聂秋的身体,方岐生这时候都想跟他发火了。
忍了又忍,方岐生只好压着怒火,一字一顿,道:“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若是你真的感觉到了懊悔和自责,那就将一个完完整整的你赔给我,余生都不许将他再要回去。”
聂秋从不做无谓的承诺。
做不到的事情,他就会做不到。
但他这回却没有再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拿别的话搪塞方岐生。
聂秋用指腹轻轻按了按方岐生泛红的眼角,认认真真地和他对视,向他承诺:“好。”
“不论去到哪里,我都会回来找你。”他,“所以,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方岐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在旁边等了半天的典丹和季望鹤就忍不住了。
典丹是实在不敢虎口上拔牙,但是季望鹤拿手肘怼了他好一阵子,腰际又疼又麻,于是他只好屈服于朱雀门门主的淫威之下,咳嗽两声,唤道:“方教主。”
不等方岐生开口话,他就飞快地将刚刚得出的结论了出来:“我替聂祭司把脉之后,发现他的身体很健康。而他身上虽然沾满了血迹,但是没有任何伤口,一切正常。”
“所以,这血应该不是聂秋流的。”
季望鹤言简意赅地总结一句,语气却像是在“你俩搁这儿演哪一出苦情戏呢”。
“要是没别的事情,那我就回去了。”他罢,顶着肿起的眼睛,赶回去补觉去了。
典丹犹豫片刻,冲方岐生和聂秋一抱拳,也跟着退了出去。
季望鹤和典丹闹闹哄哄地走了之后,房间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这些东西,等你睡醒之后我再问你。”方岐生明显松了口气,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接着聂秋之前的话了下去,一口否定了先前的怒气冲冲,“我没生气。”
聂秋应了一声,手指滑下去,去解方岐生的外袍。
他身上仍余夜色,袍角处、衣襟处都是冷的,聂秋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能就这么把手贴在他颈间捂着,边将方岐生往床上带,边道:“嗯,你没生气,那你亲我一下。”
行,那就亲吧。
方岐生躺在床上,侧过脸就能碰到聂秋,于是他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上去。
尝到腥甜的味道时,他隐约觉得那就是聂秋的血,心里颤了颤,到底是没敢深吻。
该的完了,亲也亲了,这下子总算该睡觉了吧?
聂秋就是不。
方岐生脑子里还在回想刚刚的一幕幕,甚至还没将困意酝酿出来,就听见一阵布料摩擦被褥的声音,细密如针脚,又软又柔,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聂秋突然贴近的身体。
往日他们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可从来没贴得这么近过。
聂秋几乎是整个人都快窝进方岐生怀里,鼻尖贴在他的肩膀处,额头抵在颈窝里,浅浅地呼吸,仿佛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让他有一丝安全感似的,过了一会儿又把手臂搭在了方岐生的腰间,环抱过去,折腾了一番之后才算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以前有这么黏人吗?
方岐生胡乱想着,一时间也没心情再去细想聂秋之前的那些话,摸了摸他的背脊,嗅着那股浅淡而又勾人的冷香,渐渐沉入了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