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一席
如何形容方岐生此时此刻的感受?
就像乌云遮蔽了山川,?滚烫的、扎眼的闪电在云层中穿梭,不断地发出闷响,是叫人胆颤与厌恶的嗡鸣声,?漆黑的丛林中,有一头饥肠辘辘的孤狼伏在宽阔的树冠下避雨,藏在阴影中,?只剩一双绿得发亮的瞳孔,不断地扫视着,观察着附近的一切事物。
然后它寻到了猎物,?不是柔弱可欺的食草动物,?牙齿同样锋利,?利爪同样尖锐,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它想,总归是在这茫茫的黑夜中寻到了一丝肉腥,?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它兴奋起来了——两头猛兽纠缠在一起,用牙尖去撕咬,?用爪子留下伤口,血液将积水淌成红色,?雨幕中的丛林只剩血腥味,?尝的苦头比甜头更多,却又难以抽身而出,?忽视了被暴雨落的果实,忽视了被怒雷惊起的幼鹿,?只想着如何将齿爪嵌得更深。
大抵,就是这种感觉了。
他生平第一次,不止是身体,?连灵魂都兴奋得战栗起来。
灵魂战栗起来可不好受,好似吸入了一口深冬雪地里的冷气,又凉又刺人,冻得四肢百骸都凝结成冰,连血液都顶得皮肉生疼,但却叫人食髓知味,想要再尝试一遍。
之后的事情,他就记得不太清楚了。
是什么时候对上了视线,为何又突然接了吻,谁先动的心思,谁先褪的衣服。
一路跌跌撞撞地,撞倒了木架子上的香炉,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但是没人分得出心思去将其扶起,比起清淡如水的接吻,倒不如他们更像是在撕咬,恨不得将对方融入骨血。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方岐生不慎被散落在地上的宽长腰封、衣袍堆砌成的山绊倒,下意识地拉住手边的人,和猝不及防的聂秋双双摔了下去,落进柔软的羊绒地毯中。
两人像是这才找到个空当似的,皆是气喘吁吁、呼吸急促。
聂秋勉强支起身体,他头顶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饰物跌了一地,长发胡乱散开,不仅是肩膀,胸前,背脊,额上,唇齿间还衔了几根,又从他唇缘处流泄而下,摇摇晃晃地垂着,再往下,是半敞的衣襟,从方岐生的角度能将里边不断起伏的胸膛看得一清二楚。
他嘴唇上留有齿痕,渗出零星的血珠,耳廓也难逃一劫,细长白皙的脖颈、锁骨、再往下的一大片肌肤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痕迹,有些已经变得青紫,大约是往日留下的。
方岐生有片刻的愣神,他确实没注意到已经留了这么多印子,不禁觉得心虚惭愧。
当然,他身上的牙印子也不少,只不过没有聂秋身上的那么多罢了。
他摸了摸脸颊,那里莫名有股痛意,一旦剧烈地呼吸,就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丝丝缕缕的疼痛感,混着血腥气,他都不知道到底是谁身上所沾染的气息,又或者他们都有。
“等等……”方岐生骤然气得发笑,指腹底下还是个月牙似的齿印,不深不浅,刚好留下了个印子,又不至于留疤,但要等它完全消失,费的时间却也不少,“你往我脸上咬?”
聂秋闻言,闷闷地呛了一下,刚想挪开视线,方岐生的一双手就紧紧地箍住了他的面颊。
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方岐生是想照着他脸上咬一口,借此来报复自己刚刚无意识在他脸上留下牙印的行径,毕竟方岐生的脸色可算不上好,怒气腾腾的,眼里都盛了火。
然后,他又觉得方岐生的动作并不意味着什么,这人好像就只想把手放在那里而已。
聂秋好不容易将杂乱不堪的呼吸声平复下来,手肘撑在方岐生身侧,就着这个姿势低下头,额头相抵,轻轻亲了他一下,几个呼吸后,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刚刚亲得不分你我,将整个房间都闹得乱糟糟的人好像不是他们两个。
如果之前的吻像是醇香的浓汤,那现在的吻就像是饭后用来漱口清胃的清淡茶水,前者刺激热烈,尝多了便难免觉得腻,反而是后者更能叫人舒心。方岐生想了想,他刚刚所做的那些不受控制的事情时,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什么。
想要伤害,也想被伤害,无论是施暴还是疼痛都能激起他血液中流淌的渴望。
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也幸好,面前这个人没能置身于外,被他拉着落入了深渊,在混沌中消亡又复苏,比起两个活生生的人,倒不如是两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只知道追着血腥味去尝。
而野兽对气味的变化总是很敏锐的。
他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房间内沉静的气息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缱绻的气息,蜜糖似的黏,绸缎似的缠,比檀木的香气更沉郁,比初春的花香更热烈,无声无息,无色无味。
方岐生这次记得收了力,曲起膝盖,在聂秋的腿侧若有若无地蹭了蹭。
好,他心想,姑娘终于肯脱下花裙子,重振旗鼓了。
聂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捡回了理智似的,垂下眼睛,手掌按在方岐生的腹上,感受着那股火一样的热意,还有肌理分明的触感,提醒道:“你可是考虑清楚了?”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
方岐生心下疑惑,又实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就问:“考虑什么?”
聂秋按了按太阳穴,这才明白他故意留给方岐生的这段时间里,方岐生是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于是斟酌了一番用词,道:“到底是拥有,还是被拥有;是索取,还是被索取;是伤害,还是被伤害……这些东西,你都得考虑清楚,我不希望你受委屈。”
他得弯弯绕绕,很含蓄,方岐生考虑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地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聂秋沉了眸子,缓缓向他解释,“上一世的时候,我时常被人编进故事里,所做的总是被拥有、被索取、被伤害的一方。世人皆以为下位者委曲求全,脊梁寸断,毫无风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言行举止俱是不齿,恨不得将其钉在柱上耻笑。”
换句话,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他就是那个最不受人待见、为人所耻笑的。
方岐生这回停顿的时间比之前更久,片刻后,才直视着聂秋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道:“换成这一世,如果是你,愿意委身于我,做下位者吗?”
聂秋甚至没有犹豫:“愿意。”
于是方岐生就松开了紧锁的眉头,这回答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并没有太惊讶。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事情,热腾腾的血涌上来了,到底是成为捕猎者,抑或是成为猎物,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为何下位者就一定是“被拥有、被索取、被伤害”的一方?世人的骨髓里为何总是存了这些陈旧腐朽的印记,他也没办法理解。
但是聂秋,方岐生只略略听过他前世的事情,并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既然他有所顾虑,心里生了结,那就不该重蹈覆辙,真成为传言里的那样,可是方岐生问出口了,聂秋连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很干脆地就应了下来。
他想,那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方岐生:“我也愿意。”
歇脚的人偏要往有凶猛的老虎的山间走,飞蛾扑棱着脆弱的翅膀跃入火光之中,是自寻死路吗?对方岐生来不是。他就是要往虎穴里走一遭,他就是要在火堆里燃烧殆尽,他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世人的想法又算得上什么,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百年之后都化作一抔尘土,无论是肮脏的还是干净的,就只是那样了。
聂秋怔了怔,明显没想到方岐生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换个角度来讲,如果他会在这种无用的地方犹豫,那就不是方岐生了——他喜欢的人就是这么肆意又洒脱啊。
他所缺失的勇气与自由,不在远处,就在这里。
许是他的眸光烈烈,烫得方岐生忍不住抬起手去摸他唇边的齿印,从聂秋这个角度来看,方岐生仰面朝上,黑发披散,眼中含着笑意,目光所至皆是落雪风花,恰似星辰。然后他捡起了好几天都没喊过的称呼,唤他:“姑娘,到底是谁没考虑清楚?”
聂秋缓了神色,眉眼舒展,也跟着笑了笑,柔声柔气地应道:“是我没考虑清楚。”
他将方岐生拉起,然后便去取床帐,编成稻穗似的长带被扯下,随意地扔到一旁,柔软的薄纱就垂了下来,一层又一层,如同重峦叠嶂,严严实实地将内里的景象都遮了去。
夜色渐晚,门外适时地下起雨来,细细密密,落入池中、枝叶间,疏忽又消失不见,没过多久便起了风,声音呜呜咽咽,如诉如泣,卷着雨珠向更远的地方奔去。
什么丛林,什么孤狼,种种奇怪的遐想都在雨中静默,融进湿漉漉的泥土中。
于是,浑身血淋淋的野兽寻到了一席藏身之处,蜷缩起来,互相舔舐伤口,依偎取暖,将血和泪都清理干净,只等雨声风声随着逐渐高昂的虫鸣声离去,旋身留下一片烈日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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