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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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丹觉得,?这是一个怪事连连的早上。

    黑影无声无息地摸到他床前,直挺挺站了半天。

    他不会武功都能感觉到那股视线,没过多久便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就瞧见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站在他床边,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

    黑影毕恭毕敬地抱拳,声音沉稳:“医师不必害怕,是玄武门。”

    典丹很想答一句“我真没怕”,?但是他半个身子都缩到墙角了,?这话出来恐怕只会招人笑话,?索性也不解释了,松开手中攥紧的被褥,斥责道:“你就不能敲敲门?”

    “教主和右护法吩咐,要悄无声息地来,?我不便搅医师睡眠,所以……”

    敢情你还是为了我好啊,?那我还得谢谢你是不是?

    若是典丹有起床气,他就得破口大骂了,?可惜他经常被人从梦中叫醒,?早已习以为常。

    “好,那你等我收拾收拾就来。”他了个呵欠,?起身就准备去收拾药箱。

    “不是的,医师。”不知道是哪一位的玄武难得有些腼腆,?犹豫片刻,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您不必亲自过去,?教主要我来取的是伤药,最好是药膏,擦着不疼的那种。”

    典丹按着床沿的手一顿,整个人垮了下去,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只好秉着医师的良好素养,硬着头皮问了问具体情况:“外伤还是内伤?”

    玄武答:“都有。”

    “上面还是下面?”

    玄武答:“都有。”

    典丹怒道:“到底是上了床还是了架?给我个准数!”

    玄武这次顿了顿,到底是没想到别的法,只好犹犹豫豫地答道:“也……都有。”

    什么人哪,看看,都是群什么人哪。

    于是典丹怒气冲冲地下了地,在药箱里翻找了一阵,摸出好几个瓷瓶,扔到玄武手中,咬牙切齿地道:“告诉教主和右护法,我建议都用。”

    随即,他两脚一蹬上了床,往被窝里一钻,摆明是送客了。

    徒留玄武心翼翼地捧着一堆瓷瓶,半分茫然,半分无辜。

    这事儿真要讲明白,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起。

    窗外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在枝头喧闹,扰人清闲,清的雨雾褪去,取而代之的便是温暖的阳光,照进房内,即使有床帐的遮掩,方岐生还是在喧闹中悠悠睁开了眼睛。

    喉咙干得能冒烟,眼前的光斑连成一片,隐隐绰绰。

    他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渐渐习惯了这刺眼的光芒,按了按太阳穴,脑子还是昏沉的,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衣裳。

    床榻上和以往的整洁不一样,乱糟糟的,被褥都被挤到床尾去了,半截堆在上面,半截搭在地上,枕头可怜兮兮地躺在床底下,帐顶垂下的流苏挂坠断了几根,血腥味和石楠花的气息混杂,沉郁难闻——方岐生胡乱摸索了几下,衣服没摸着,倒是无意间将一盒刻着“萧”字的药膏踢了下去,落在地毯上时发出一声脆响,里头显然已经不剩什么了。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

    昨夜折腾得太晚,深更半夜还跑去后院水,淋了一身的冷水,洗去血污与浊液,仍觉得天气闷热,困意难消,草草收拾了一下,回房倒头就睡了。

    方岐生做了一夜的梦,头脑昏沉,刚醒来都跟失忆了似的,这时候才后知后觉。

    衣裳全堆在地上的,床上哪儿可能找得到。

    于是他将被褥又往旁边挪了挪,撩开层层薄纱,长腿一迈就下了地。

    没了遮挡视线的东西之后,方岐生抬眼便看见白衣胜雪的人倚在门口,捧着杯热茶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平静,眼底偶有碎光浮动,约摸是外头明媚的秋日所留下的余晖。

    长发垂在腰际,眉眼低垂,衣服也没好好穿,都敞到胸口了,露出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咬痕与吻痕,袖口卷到臂弯,毫不遮掩手腕上的铜铃与月牙形状的烧痕。

    玄武门的人自然不敢留在这附近,气息全无,约莫是躲到庭院深处去了。

    方岐生随意挑了件凉快的里衣,一边走一边穿,走到聂秋身边的时候正好准备去系腰间宽长的带子,然后面前的人就很自觉地将手中的热茶递给他,屈尊纡贵,露出白玉一样的手指,骨节微动,牵住那根腰带,轻轻巧巧地交叠几下,了个漂亮的结。

    茶水不温不凉,正适合睡醒后用来提提神。

    那口热茶在他的喉咙中滚了几圈,润了润嗓子,随即便被咽进了腹中,暖流流窜至四肢百骸,茶香四溢,将身体中沉积的污秽洗净,总算是让他的头痛感缓解了许多。

    方岐生深吸一口气,温暖阳光混着雨水的气息涌入鼻腔,明明截然不同,他却觉得和聂秋身上的味道很像,忍不住倾身过去亲了一口,尝到股浅淡的茶香。

    聂秋轻轻地笑了下——他现在真的很容易笑,兴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他接过茶杯,视线在方岐生面颊上流连,还是没忍住,先为昨晚上的一时冲动道了歉,随即问道:“要不然,我去一趟典丹的住处,找他讨点伤药来?”

    年轻俊朗的魔教教主,要是在脸上留了疤,而且还是咬痕,那就不太好看了。

    方岐生经他一提才记起这事儿,摸了摸脸颊上那个明显至极的咬痕,觉得比身上的酸痛都还叫人难受,直视聂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很好笑?”

    聂秋低咳两声,很乖巧地敛去面上的笑意,神情严肃:“不好笑。”

    他这副模样实在憋屈,方岐生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可偏偏就是想逗他,于是板着脸,不跟他讲理,语气不算好地追问:“怎么着,留了疤就不喜欢了?”

    “喜欢喜欢。”聂秋强忍笑意,顺着方岐生的话去哄他,“怎么样都喜欢。”

    这话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往下滑去,松松垮垮地卡在锁骨的边缘处,好似一阵风吹过来就能将它整个儿都掀下去,方岐生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心想,聂秋实在心怀不轨。

    要是旁人敢在他面前这么穿,他不得直接把人赶出魔教去。

    方岐生将聂秋的衣服往上提了提,拢紧衣襟,令他好生穿衣服,别一副不端正的样子。

    这么你推我让的,肯定争不出个什么结果。

    于是方岐生与聂秋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派玄武去找典丹拿药。

    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聂秋身上的伤口也不少,两人的行动都不大方便。

    在玄武离开后,他们二人闲来无事,便搬了躺椅在庭院的梅树下,阳光虽盛,但是不久前才下过一场雨,所以天气并不炎热,正是适合懒洋洋地晒太阳闲聊的时候。

    什么该的、不该的,好话、坏话,甜言蜜语、威逼利诱,昨晚上都净了。

    所以,聂秋和方岐生有那么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开口。

    也没必要去,在这种闲适宁静的氛围之中,点什么都像是画蛇添足,狗尾续貂。

    风太柔,阳光太暖,不话的后果就是,方岐生差点又睡过去。

    聂秋很快就发现他昏昏欲睡,本来想让他回房间里睡,想了一会儿,悄悄地俯身子在方岐生的耳侧,轻声道:“生生,我自作主张,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方岐生登时吓醒,困意全无。

    他抬头的时候差点撞到聂秋的喉结,聂秋没想到方岐生的反应会这么剧烈,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的肩膀,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你上回一宿未睡,我醒过来之后你也给我了一个“惊喜”。

    当然,是有惊无喜。

    方岐生现在都怕从聂秋口中听到“惊喜”两个字了,那种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遇见第二次。

    有时候,他半夜惊醒过来,就会去看聂秋还在不在,然后又去摸他手腕上宛如烧痕的印记,确定手掌底下是温热的触感,这才感觉到一星半点的宽慰,安稳睡去。

    就因为这些原因,再加上刚回到总舵,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方岐生最近基本上没有睡过踏实觉,白天里都是又困又倦,恨不得倒头就睡,所以精神状态并不好。

    方岐生捏捏眉心,问道:“什么惊喜?”

    聂秋见他神色疲惫,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片刻后,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道:“因为我看你最近很累,所以我想要借此机会,邀请几位门主,还有左护法和段门主等人,一起去你之前和我过的高台上喝酒赏月,放松放松心情,也有利于相互熟悉。”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他不知道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到底还能持续多久。

    步尘容“之后的事情将要接踵而至了”,这话肯定不是她随口的,而是她实实在在算过了一遍,得出了结论,所以才托虚耗带话给聂秋,让他提前知晓这些。

    无论是天道,还是什么阴谋诡计,什么纷至沓来的麻烦事,聂秋都不愿意想。

    他只想好好享受片刻的安宁,和方岐生一起,就只活在当下。

    步尘容之所以的是“好好享受此刻的安宁”,而不是“做好准备”,是因为他们都知晓,面对天道,面对藏在暗处的东西,以世人所被蒙蔽的双眼,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无从下手,更别去考虑如何与其对抗了。

    玄圃堂,白玄。

    后者没有一处记载,无从查证,也不知道这两者之间存在什么关联。

    聂秋只知道前者所指的是什么。

    《十洲记》中有记载:昆仑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辉,名曰阆风巅;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东,名曰昆仑宫……上通璇玑,元气流布,五常玉衡。

    云中仙山,踏山河,揽星宿,神仙所居之地,就是指的玄圃了。

    他以命换来的重要线索,就是这么一个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实感的神话传。

    聂秋能感觉到自己离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真相就差一步之遥。

    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追下去。

    毕竟,谁又知道天道会在什么时候突然下狠手呢?

    犯过一次错就够了,他可不想再为了一个荒唐可笑的“真相”而懵懵懂懂地丢掉性命。

    古有圣人,叩仙门,循仙迹,不惜以身殉道,只为了窥见世间真谛。

    但聂秋不是圣人,他心中也没什么崇高的道义值得他献出生命。

    这应该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和方岐生在一起久了,他大抵也沾染上了那种自在与洒脱。

    聂秋想,昆仑算什么,玄圃算什么,不如人间半点快活,与其庸人自扰,他还不如趁着那些麻烦事到来之前,偷得半分清闲,与方岐生对酒赏月,共枕山河。

    所以他俯下身,平视方岐生的双眼,郑重其事地邀请道——

    “我也想尝尝你酒窖里的那些酒。”他,“我拿一席月光来和你换,你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