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浮华
张漆离开了。
张蕊和张妁也先后告辞。
最后,?张双璧又困又倦,用手指按住眉心,轻轻地揉着,?抬手让安丕才也走了。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放在桌上的茶壶空荡荡的,了一整夜的话,?即使是张双璧也累得不出话来,连抬眼都觉得累,嗓子嘶哑低沉,?索性闭上眼睛假寐一阵子。
一阖上眼,?往事便接上连三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上十多年前啊,?张双璧想,那时候的他太过幼稚,易怒又莽撞,做过不少错事。
过了这么久,?回想起当时的事情,他总会不由自主地问自己,?如果换作现在的他,再面对汶云水的时候,?是否还会和他经常吵架;如果换作现在的他,?再面对常灯与常锦煜的时候,看见他们不肯退让,?相互僵持,最后分道扬镳,?能不能将他们劝回来。
还有,如果换作现在的他,是不是就不会将常灯恨上好几年。
常灯那时候转头便走,?连头也不回,好像全然将他们五个人的誓言忘在了脑后。
张双璧其实是能够理解常灯的,常锦煜视人命如草芥,普通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更不用提了,他连瞥一眼都觉得脏了眼,轻蔑又高傲,可他这个人看起来偏偏又是好相处的模样。
更何况,常灯和常锦煜关系复杂,不是一言两语就能形容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
但是他同时又不能理解常灯,因为常锦煜重义气,对他们四个人从来也没有半点亏待。
为什么常灯会心底地不信任常锦煜呢?
这回事,是张双璧后来偶然知晓的。
常锦煜离开部落的那夜,常灯就睡在父亲的身侧,在无光的夜晚,常锦煜将短刀刺入自己的手臂,硬生生把那块纹着部落纹章的肉剜了下来,冷汗直冒,却一声不吭地,把短刀,连带着血肉,插进父亲床头的木板,惊得他醒转过来,满眼恐惧。
恐惧的是常锦煜竟能在无声无息中站在他床头,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你过来,我带你走。”
常锦煜看也不看父亲一眼,对着睡在里侧,睡眼朦胧的常灯道。
这刀客深知不能放常灯离开,但又惧怕那柄近在咫尺的短刀,只好沉默不语。
他这个人啊,软弱又自私,甚至都没有想过常锦煜是不是将常灯带去杀掉。
常灯彻底清醒了,眼神幽幽,和他父亲全然不同,没有半点恐惧,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个音节,起身穿衣,最后才很轻蔑地笑了一声,和常锦煜离开了。
常锦煜这才隐约察觉到,原来他这个弟弟的性子和他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们二人不上熟悉,平日里连话都没过几句,见了面都是侧头避开的。
实话,常锦煜是有点嫉妒常灯的,他嫉妒常灯父母双全,而他自己的母亲已故,父亲基本上都不把他当作亲生骨肉了;他嫉妒常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习得大漠的刀法,而他自己必须要踏破铁鞋,四处奔波,在腥风血雨,在战乱中习得半点招式;他嫉妒常灯的年纪比他一些,并未成年,而他在成年的那一天就被烙上了洗也洗不净的部落纹章,宛如枷锁。
于是常锦煜将常灯从他父母那里夺走,将常灯的刀折断,将自己手臂上的肉剜下来。
现在,他们二人站在离部族有百里距离的黄沙中,顶着炎炎烈日。
常锦煜才想,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终于扯平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那么常锦煜和常灯的关系还不至于走上绝路。
常锦煜天生就是养不熟的狼,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一旦下了决定,就绝不会罢休。
常灯后来才知道,原来常锦煜一开始就不算放过父亲。
他这个哥哥什么也没,过了好几天,常锦煜去寻路了,常灯无事可做,便盯着繁星如昼的夜空发呆,但是他没能走神太久,没过多久便听到了点不寻常的声音。
循声而去,心翼翼地挪开草垛,常灯看见的是满身是血,遍体鳞伤的父亲。
这个软弱的男人,手脚的筋已经被挑断了,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紧紧地抓住他的袍角——其实也没有太用力,但是常灯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他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痛恨他的谄媚,痛恨他的软弱,痛恨他空有一身武艺,却什么都不敢做,看见弱之人遭受欺凌都不敢出手相助,并且发誓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但是常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他死。
常灯听着耳畔凄切的求救声,忽然觉得背脊一股冷意升上来,手指也变得冷了起来。
剜下自己的肉都不犹豫,对亲生父亲都痛下杀手,常锦煜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那他呢?常灯想,常锦煜什么时候会杀了他这个罪魁祸首?
他的视线从血肉模糊的人身上扫过,望向另一角极为隐蔽之处。
是了,常灯突然觉得好笑,常锦煜根本就不可能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他是去寻路,其实是故意将常灯留了下来,故意让他发现被折磨许久的父亲,故意考验他的反应。
常锦煜根本就没有走远。
他就在这里。
常灯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这才记起,他的刀已经被常锦煜折断,身上没有任何武器,简直像待宰的羔羊,毫无察觉地、高高兴兴地往虎口里走,恨不得马上就被吃得干净。
再次望向苦苦哀求的人时,常灯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反胃感涌了上来,混杂着腥甜的气息,他掩住嘴唇,眼前的景象连成一片红,刺眼得很,让他觉得恶心。
他的哥哥,虽然披着人的皮囊,内里却腐烂肮脏,没有半点善,只有全然的恶。
常灯阖了阖眼,将不适感咽进喉中,撩起袍角,蹲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
他想,他逃不掉的,常锦煜就这么明晃晃地把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想,他们终究不可能理解对方,直至死亡尽头,所有事才有得转圜。
他想,如果他以后有了徒弟,他绝对不会让他这么早就将双手染上血。
常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贴在父亲沾满血迹的脖颈上,垂下了头,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声音又轻又低,却还是让地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对不起。”他头一次在父亲面前让了步,道,“我确实后悔了,但是我现在能做的……”
能做的,只有给你这痛苦又饱受折磨的后半生一个结局。
话音未落,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清脆又响亮,常灯动手扭断了他的脖颈。
然后,他猛地起身,转过头去,终究没能忍住,边咳嗽边吐了出来,呛得他直流泪。
到底是什么泪,常灯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他能够感觉到常锦煜的视线逐渐消失。
直到他离去之后,又等了一会儿,常灯才突然痛哭出声。
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也没有哪一刻如此痛恨过常锦煜。
离开大漠,进入中原,常灯便找了个借口,与常锦煜分道扬镳了。
之后他收到了常锦煜寄来的信,在寒风中思索了一夜,才决定要和汶云水前去镇峨。
时隔几年,当初刻骨铭心、难以忘却的恨意被冲淡了许多。
还有一个原因,年纪越大,思想越成熟,常灯就越清楚血脉之间牢不可摧的联系。
所以,常灯赴约,只是想看看他这个哥哥过得如何,以及,他还想试图去理解常锦煜。
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猜忌终究无法消除,完全相悖的观念也不可能相互理解。
只可惜,常灯到最后都不知道常锦煜从来就不觉得他们相互亏欠,也没有将他视作眼中钉——常锦煜偶尔还会语带称赞地和安丕才提起自己这个许久没联系过的弟弟。
而常锦煜,同样也不知道常灯那时候其实很清楚他就在躲在暗处冷眼旁观。
张双璧每每想到此处,总会忍不住叹气。不过,这也只是这两个兄弟之间的纠葛,常灯那时候连话都不与张双璧一句,又失望又愤怒,扭头就走,此后的几十年中都没有跟自己寄过一封信,连寒暄都不曾。
常灯如此,汶云水也如此,这才是张双璧真正无法释怀的原因。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他们二人只是误会了,以为张双璧也是站在常锦煜那头的。
张双璧那时候年少轻狂,对这其中的纠葛全然不知,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常锦煜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甚至一直很袒护自己的弟弟,却被常灯这样指摘,所以才给常锦煜了几句好话,而且,平心而论,张双璧因为进入江湖初遇的便是常锦煜,和他的关系也更好。
但是常灯的眼神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什么都不再了,带着汶云水离开。
张双璧的手指搭在木桌上,轻轻重重地敲击着,又记起之前和聂秋的那番话,心想,即使是过了上十多年,他的脾性也依旧没变,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什么话都出来了。
他想问的其实是,这么多年,常灯与汶云水过得如何了。
记起年少时与汶云水吵架拌嘴,与常灯谈天地的场景,张双璧忍不住有了些笑意。
赌气了上十多年,什么深仇大恨也该一笔勾销了,他想到此处,停了手,一夜未睡的疲惫终于消散了许多,脑袋似乎也不那么昏沉了,眼前一片清澈明亮。
常灯的徒弟故意参加比武招亲,取得头筹;常锦煜的徒弟明知道会惹他生气,却还是要当面与他对质;自己的上女儿在旁协助;自己的女儿还乐见其成,丝毫不觉得假女婿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大影响……这些让他郁闷了一晚上的东西,都随着的光芒而烟消云散。
山不来找我,我便去找山。
常灯和汶云水啊。
这两个人固执又死板,咬紧了牙关死守,那就只能由他这个年纪更的人先低头了。
张双璧松开了眉头,抬手将贴身侍从唤进来。
“去将方岐生和聂秋请过来。”他道,“摆好宴席,我亲自去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