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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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出张双璧的书房,?安丕才抬眼看去,曲折的回廊悬着铃铛,被风一吹就轻晃起来,?叮叮当当作响,脆生生的,敲开浮动的流云,?天光乍破,显出被日出所映成火红的山色。

    他其实很清楚,方岐生没有让他去和张双璧解释常锦煜的死因,?而是选择不远千里前往镇峨,?无论张双璧是以何种态度对待他——是因为,?方岐生对张双璧这个师父的旧友,是花了十足的耐心,宁愿顶着骂名,都要当面和他解释,?而不是让安丕才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安丕才沿着回廊向外走,脑中浮现的却还是方岐生那时候看向他的眼神。

    他这个师侄怕是对他失望了吧,?安丕才想,也许方岐生会认为这一切都不过是陷阱。

    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常锦煜对常灯只字不提,?张双璧仍然心怀怨愤,常灯和汶云水杳无音信。

    五诀联璧在多年之前便分道扬镳,?到底成为了多少人心中的伤痕,无人能清。

    安丕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隐在暗处,看见张双璧的贴身侍从引着方岐生和聂秋往大堂走去,两人皆取回了武器,?漆黑的剑匣,暗红的长刀,一名为“四时”,一名为“含霜”。

    直到毫无察觉的两人渐渐从视线中离去,连背影都消失不见,安丕才这才忽地叹了一声。

    他希望方岐生能够理解他,因为,这些不能言的真相,还是不要听为好。

    实际上,安丕才眼见着常锦煜和常灯的徒弟关系亲近,心中既是喜悦又是担忧,喜悦的是他们虽然无法和解,后继者却有得转圜,担忧的是如果他们知晓真相,又会发生什么。

    当初在霞雁城的时候,岐生和他,自己在路上的时候偶遇了一位刀客,无论是脾性,还是谈吐,无论是刀法,还是观念,虽然不尽相同,却叫他只能用“合适”这个词来形容。

    安丕才听完,有些好奇,因为方岐生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形容过一个人。

    他问:“既然你如此满意,为何不将他纳入魔教?”

    方岐生答:“我正有此意,师叔,你正好就在霞雁城,不如和我去见见他?”

    安丕才向来照顾方岐生,自从常锦煜失踪后,他担忧方岐生年纪太,一个人无法处理好魔教的种种繁琐的事务,就经常和他书信来往,暗中替他清扫余孽,好叫他高枕无忧。

    所以,这“见一见”,安丕才是抱着考验的念头去的。

    只不过,他没料到事情会来得这么突然。

    那日,安丕才与黄盛、方岐生在客栈大堂的角落处闲聊——该商量的大事早就商量完了,剩下的便是久别重逢后的寒暄——然后他看见方岐生抬起了头,眼神微动,唤了声“聂秋”。

    正准备往外走的白衣侠客就停了脚步,回过身,系在腰间的长刀也跟着转了过来,露出暗红色的刀鞘,细长的刀柄,还有浅色的穗子,轻轻地一晃,并未发出太大声响。

    落在安丕才的耳中,却犹如洪钟作响,绵延悠长,余音不绝。

    即使过了多年,他仍然记得常灯将两柄刀拿出来时的那句话。

    “刀锋如极地结霜,名为含霜;刀光如烈火灼心,名为饮火。”

    那柄刀是含霜。

    这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在安丕才的耳蜗中回响,愈演愈烈,惊起波澜万丈。

    他怔了一瞬,很快便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方岐生之前和他过的刀客。

    为什么,偏偏是常灯的弟子呢?他想,难道这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又或是报应?

    方岐生站起身,手掌轻轻按在安丕才的肩膀上,他恍然觉得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

    他的师侄心情很好,拎上剑匣,声音带着点愉快,:“师叔,那我先过去找他了。”

    “好。”

    安丕才强行压抑住汹涌的心绪,淡淡地瞥了聂秋一眼,就转过头去,神色如常地和黄盛继续话,实际上,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压根就不知道到底了什么出来。

    直到方岐生和聂秋离开后,安丕才顶着昏沉的脑子,找了个借口便和黄盛道别了。

    霞雁城的天气一直很好,阳光温暖,照在他身上却如同月光般寒冷。

    街旁种满了柳树,风一吹,千丝万缕,张牙舞爪,遮蔽了天际,映出一道道的暗影。

    安丕才从侧门走出去,避开了方岐生和聂秋,站在一棵柳树下,植物特有的腥气涌入鼻腔,让他觉得不适,他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在树下久久地伫立,整个身子都笼罩在婆娑的树影中,看不明晰,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如大梦初醒般的,闷闷地笑了一声。

    他早就见过聂秋的,怎么会忘记呢?

    常灯的徒弟,他怎么会忘记呢?

    常锦煜啊常锦煜,他边笑边想,如果你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反应?

    张双璧以为常锦煜这么多年都不曾见过常灯,其实不然。

    早在几年前,常锦煜和安丕才就去过沉云阁了。

    沉云阁的竹林阵法,对于安丕才这个精通阵法的人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破解,身处其中,犹如闲庭信步,丝毫不用担心会迷失方向。

    常锦煜落后一步,面色如常,好像他要见的不是已经与他决裂的弟弟。

    “这阵法,也不过如此。”幽静的竹林中,常锦煜突然低语一句,“常灯真以为躲进这山中桃源便能与世隔绝,不染凡俗吗?”

    “他近乎傲慢的希冀,叫我感到可悲。”

    声音很低,咬字很轻,不是给安丕才听的,也不是给常灯听的。

    他给自己,给竹林,给一切没能出也不能出的隐秘。

    “走吧。”常锦煜就这么改了主意,道,“回去,我不见他了。”

    安丕才劝道:“从魔教到沉云阁,可算不上近。途中千里,高山低原,黄沙泥沼,师弟,你应该是深思熟虑过后,才决定千里迢迢前来此处,不该因为一时冲动而前功尽弃。”

    常锦煜沉思片刻,可能是想起了之前的种种经历,没有再提要回去的话了。

    走了一阵,安丕才突然抬手止住了常锦煜的动作,轻声道:“有人。”

    于是常锦煜走上前来与他并肩,神色冷淡地隔着一层竹林看了看,道:“不过一介孩童罢了,根骨也差,还拦不住我们二人,直接解决掉他吧。”

    其实距离并不远,但是竹林之外的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

    实话,加上这沉云阁上下所有门众,能拦住这对师兄弟的,也只有常灯和汶云水。

    不过,这么多年来都龟缩在一隅角落,沉溺现状,只求安稳太平,常锦煜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想,甚至不用安丕才出面,常灯和汶云水怕是连他一个人都拦不住吧。

    安丕才闻言,转过头来,很是无语地看了常锦煜一眼。

    哦,常锦煜记起来,上回他们二人决裂就是因为他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若是他硬生生闯进常灯安身之处,动了手,见了血,常灯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后脑勺翘起的乱发,心想,那没办法了,只能在这里等着。

    月光清浅,身处山间,这月光似乎变得更加寒冷起来,直往人的骨头里钻。

    安丕才站了一会儿,明显感觉到常锦煜逐渐不耐烦,他心里暗道一声不妙,抬手拉住了他这个师弟的手臂,嘴唇微动,发出的声音甚至没有破寂静的月夜。

    “你可要想好了,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犯错。”

    “我知道。”常锦煜拨开安丕才的手,又忍不住调侃道,“师兄,你不会还以为自己身处正道,所以将落雁门的习惯给带到魔教来了?魔教恐怕也只有我能听进去你这番教导了。”

    安丕才却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我早已折剑,往事罢了,无须再提。”

    稍一走神,再抬眼去看的时候,那男童已经转过了身,望向路的另一头。两人皆是实力不俗,很快就听见了脚步声,下盘稳重,是块习武的好料子,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踏过,带着一丝一缕的犹疑,好像是在警惕什么,又或是在烦恼什么。

    树叶摩擦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十五六岁的少年将灌木拨到一旁,眉目清朗。

    他的右手还搭在刀柄上,很是戒备,却在看见男童相貌的一瞬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舒展眉头,将露出一寸的长刀收回了鞘中,走过去唤他的名字:“寒山?”

    一身素白的男童卷起宽大的袖摆,恭恭敬敬地喊道:“师兄。”

    安丕才很快就发现常锦煜突然之间的沉默,带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让他不得不提起精神,顺着常锦煜复杂晦涩的目光看过去。

    然后,他便瞧见那位身着蓝底云纹衣裳的少年,衣袂处纹着个“裂”字。

    好似一道闪电劈开万丈云层,撕裂天际,裂成细细密密的豁口,透出半点不甚明亮的天光,隐约几声雷鸣,似是嬉笑怒骂,殷殷劝诱,抬手就要将人往回忆的泥沼里带。

    裂云刀,常灯。

    “是常灯的弟子?”安丕才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也对,年纪都不了,该收徒的都收徒了,该成亲的也成亲了,就剩他一个,从落雁门叛逃到青龙门之后,便万念俱灰,无所企求,只能静静地在一旁瞧着热闹的景象。

    十五六岁啊,年纪和岐生差不多,真要起来,或许岐生还要更一些。

    安丕才这么想着,为了缓解凝重的气氛,也这么出了口。

    常锦煜平日里看起来是近乎无害的,笑的时候会弯起眼睛,丝毫没有魔教教主的架子,又喜欢和下属开玩笑,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叫他生气,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原谅的。

    然而,他此时此刻,双手抱胸,脸上的笑意敛去后,浑身上下的气度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终于觉得无趣了,就干脆将那些虚情假意都撕破,底下藏着的不是骨血,是如同蛇一样冷的温度,是如同狮子一样尖利的齿爪,是如同鹰一样轻蔑肆意的神态。

    他用审视的目光将少年上下量了几遍,道:“然而,仅仅是块未显锋芒的剑坯。”

    “他还没有亲手沾过血,只是个靠着天赋勉强习得半点技艺的学徒罢了,长期以往,恐怕难成大器,白白浪费了好底子……师兄,你知道吗?方岐生十三岁那年就见了血,取了人命,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甚至没有害怕,当夜回去照样睡得安稳,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常锦煜不是真的要听安丕才的答案。

    “因为他生于泥泞,在闹市,在暗巷,在牢狱,在一切肮脏阴暗的地方谋求生路,所见所闻,皆不是常人所能体会。所以他从不畏惧这些,能够凌驾于生死之上。”

    “连血都不敢碰的人,连人命都不敢取的人,能握住什么?能保护什么?”

    常锦煜到此处的时候停顿了片刻,难得有一瞬间的愣神,不知道是否记起了什么。

    不甚明晰的轻语声从竹枝间传了进来,涌入偷听者的耳中。

    被称作“寒山”的那个弟子有点害羞,支支吾吾地道:“我迷路了。”

    蓝衣的少年忽地轻笑一声,抬手将孩儿的手握住,用掌心的温度去捂热,声音轻柔,下一刻又融于沉沉的晚风中,化作一缕云雾。

    他:“我带你回掌门的住处。”

    一大一的背影逐渐远去。

    安丕才侧过头,正要唤常锦煜一起走的时候,抬眼却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去,

    从安丕才的角度,只能看见月影从他的额上倾泻而下,悬在下颚处,最终淌进衣襟。

    常锦煜并没有解释他为何会在此时离开,他甚至没有开口一个字,嘴唇抿起,眉头微皱,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迈开了步子,没有半分犹豫,沿着原路走了回去。

    月色如水,照彻寒夜,却映不出常锦煜的深沉如渊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