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月华
镇峨府的大门,?有侍卫看守,手持长矛,甲胄坚实,?戒备森严。
与他们肃穆警戒的神情全然不同,旁边还站了个容貌昳丽的姑娘,眼底透着股焦急,?秀眉微蹙,不安而紧张,面上却强作镇定,?眉眼锋利依旧,?嘴唇抿起,?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看见聂秋的身影后,她的表情才有了些许的变化,薄唇微动,好像想点什么。
果然是当初在归莲舫上看见过的那位姑娘啊。
聂秋还记得那时候覃瑢翀轻浮的调侃,?这位叫“月华”的美艳姑娘还明里暗里地搭了腔,表面上好像是在对覃瑢翀冷嘲热讽,?实际上却是在暗地里替覃瑢翀的行为做解释。
她是个聪明的、谨慎又善于掩饰的人。
之后,陆淮燃来皇城找自己,?带来了覃瑢翀口信的同时,?还不放心地嘱咐了两句。
“我们公子遣散了原先纳入府中的美姬,甚至连月华也遣走了——就是你上回在归莲舫见到的那位,?我们公子平日里最喜欢和她饮酒作诗。”
“我总觉得公子对他要去找的那人态度不大一样。”
他原话是这么的。
自己和月华的接触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覃瑢翀这个纽带,而且他们不过是一面之缘,?算不上太深的交情。聂秋想,她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恐怕是为了覃瑢翀而来的。
月华或许是顾忌其他人的存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还是只轻轻唤了句“聂公子”,眼尾微翘,抬眼看他,眼中是一汪佳酿,明明什么都还没,却又像是已经了千言万语。
这个姑娘与聂秋所熟悉的其他几位都不同,一身的烟火气,举止言行大方而不轻佻。
让人很容易就看出来,她是那种甘愿坠入红尘,作茧自缚的类型。
聂秋想了想,实在无法忽视步尘容之前宛如预言的那句“之后的事情将要接踵而至了”。
贸然迎入王府不是个妥当的做法,所以聂秋上前几步,有意无意地向身侧的侍卫、侍女们透露道:“我认得她。月华姑娘,若你找我有要事相商,不如先和我找个清静的地方细谈?”
月华自然求之不得,很快便点头应了下来。
聂秋又吩咐侍女,如果方岐生问起,就告诉他“霞雁城”这三个字,有人来找。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他依稀记得这附近就有一家茶楼,里面还设有清雅的隔间,在这种地方也不用怕有人会偷听——以及,如果他没猜错,玄武应该是那处地盘的掌权者。
无论面前的这位姑娘到底是何居心,聂秋总归不能掉以轻心。
一路上,月华都没有再开口话。是了,他们本来也就不熟悉,硬要找话题也该从覃瑢翀身上找,但是月华来的目的正是如此,所以她当然不可能将这件事作为简单的闲谈。
她身着淡红色的衣裙,镇峨严寒,外面就披了件领口处有雪白绒毛的红袍,袍角处绣了花鸟的纹路,风一吹,衣袖袍角翻动飞舞,好像盛放的海棠。
发尾微微卷曲,偏褐,梳成发髻,被一根蝴蝶形状的金簪固定在脑后。
聂秋不动声色地量了半晌,怀疑这个发簪是覃瑢翀所赠,毕竟,除了那枚螭虎衔莲玉佩以外,他屋内的摆设基本上都是这样的风格,可见他本人就喜爱这样繁复的镂空工艺。
那家茶楼并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踏进堂内,映入眼帘的便是敲着桌子畅谈的书人。
的都是那些江湖趣事,无非是正道哪个门派如何了,邪道哪个门派又如何了,这位和那位结仇,那位和这位结缘,聂秋对这些不感兴趣,也就没有细听。
茶楼的店二办事很利索,收了碎银之后就笑呵呵地给他们二人收拾出了一间房。
落座,沏茶,两人的面前摆上了热腾腾的茶水,等到做完这些后,店二便悄然离开了。
聂秋这才终于抬眼正视了月华,见她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也就不和她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与姑娘不过泛泛之交,你选择会孤身一人来找我,应该是为了覃瑢翀吧。”
雾气氤氲,他看见月华眼底泛起零星的欣赏,大抵是觉得和他话不用太费力。
“是的。”月华的眉眼仍然是锋利的,她明明只是偏了偏头,垂眼望来,聂秋却莫名觉得那股锐气、那股难以遮掩的进攻性竟然褪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温软的模样,“我确实是为了他而来,我之所以来找聂公子,是有一事相求。”
“覃公子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直接向我开口?”
聂秋瞥见月华的嘴唇轻微地颤了颤,后槽牙咬紧了些,似乎是在犹豫,又似乎是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而愤恨,她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做了决定,没有让聂秋等太久。
“因为,他并不知道我来找你了。”她道,“他以为我只是出去散散心。”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聂秋有点惊讶,他以为月华是在覃瑢翀的授意下前来的,既然有覃家作为后盾,月华能够顺藤摸瓜,一路听着来镇峨府找他,也不奇怪……但是覃瑢翀既然不知道,那么月华到底是如何知晓他在镇峨的?又是如何从远在天边的霞雁城顺利抵达此处的?
“聂公子似乎很疑惑。”月华端起茶杯,吹开面上的那一层薄雾,吹开起起伏伏的茶叶,放到唇边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道,“我稍后会解释的,但是我想先让你听听我的请求。”
他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个混迹于风尘中的女子。
在归莲舫的时候,他的关注点只在覃瑢翀,还有陆淮燃、沈初瓶这两个得力干将上。
现在看来,覃瑢翀身边的人,好像一个二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聂秋颔首示意:“请讲。”
“我知晓聂公子与步家有牵连,也知晓凌烟湖底的那些水尸,是你和一位灵魂久久滞留此地的冤魂携手镇压,最后洗净了冤屈,让它们安安心心地转世投胎去了。”月华淡淡道,“聂公子不必紧张,这些话,覃瑢翀从来没有和我过,是我自己知晓的。”
她不等聂秋提出问题,继续道:“我的请求是,希望您能够用铜铃招魂引鬼。”
招魂引鬼,和覃瑢翀相关,那也就只剩一种可能性了吧。
聂秋想,谢慕当初的果真没错,覃瑢翀的夙愿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
从皇城一别,覃瑢翀去寻他一心牵挂的那个人之后,聂秋和他就再也没有过往来。
聂秋虽然没有特地去听过覃瑢翀的消息,但是也能够猜到,他此时正处于茫然悲伤的状态中——因为,只要结合谢慕的那句话,谁都能猜到,覃瑢翀的结局肯定并不理想。
然后,现在的他能够清晰地从月华的话中捕捉到一个关键的信息。
覃瑢翀所喜欢的那个人,早已辞世,所以月华才想要让自己招魂引鬼。
值得吗?这样的念头在聂秋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个不显山露水的风尘女子,分明就是喜欢覃瑢翀的,却还要为了他来恳求自己?
而且,还是为了让覃瑢翀再去见他喜欢的人一面?
尽管如此,聂秋也不准备出自己的疑惑,这些东西是她决定的,和自己毫无关联。
“若是为了覃公子,我也许会选择一试。”他缓缓开口,“然而,他从来没有向我提及过此事,我也就当作不知道。更何况,我接下来还有要做的事情,来不及再去一趟霞雁城了。”
他这就算是拒绝月华的请求了。
月华听罢,意外的平静,或许是因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所以便不再犹豫。
“我不会白白浪费聂公子的时间,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会开出你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她这么着,手肘抵在桌面上,双手交叠在下颚处,语气如常,没有一丝的高傲,趾高气扬,有的只是全然的平静和自信,让聂秋逐渐意识到她确实是动了真格。
以及,确实藏了什么底牌,让他没办法拒绝的底牌。
聂秋的神情微动,道:“愿闻其详。”
月华思索片刻,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然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片染血的布料,血迹凝固成了暗红色,明显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了。
“这是,聂公子当初留居覃府的时候换下的衣物。”月华解释道,“虽然很抱歉,但是我偷偷切下了一角,将血当作‘寻物’的媒介,以此来追寻你的踪迹,所以才能够抵达镇峨。”
偷拿别人换下的衣物这件事暂且搁下不提。
寻物。
聂秋记起,他曾在谢慕和徐阆的口中听到过这个词。
徐阆留下的那本古籍中并未记载寻物的方法,只记载了寻人、卜卦的方法。
这就是月华的底牌?这就是她之前过的“稍后解释”?
她身后到底有什么背景?覃瑢翀知不知道?
聂秋重新审视面前的女子,出言问道:“敢问姑娘是何身份?”
“我姓田。”月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微微俯首,敛眸作了一揖,“我认为,聂家的人应该对这个姓氏并不陌生吧,即使,你已经与聂家断绝来往。”
聂秋感觉呼吸变得冷冽起来,好像饮下冰水,喉咙深处都是冷的,他忍不住问道:“那么,在我五岁那年,来到聂府,为我算了那一卦的天相师是……”
“是我叔父。”月华如此答道,“虽然许久不用了,但我原名为田挽烟。”
月华,不,田挽烟得没错,聂秋想,他确实没办法轻易拒绝她开出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