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登云
聂秋与田挽烟分别之后,?满怀心事地回到了镇峨府。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方岐生并不在府中,聂秋暗自揣测,?他应该是去玄武门了。
这一等就是整个下午,直至夜幕低垂,繁星如昼,?方岐生仍然没有回来。
聂秋腾出了时间,闲来无事,就趁此机会给萧雪扬回了封信,?大致写了写他和方岐生的近况,?和她讲讲遇到的那些趣事,?对那场预言般的梦境只搪塞地回了句“确实当不得真”,最后又嘱咐两句,天气寒凉,山中应该更甚,?让她多保重身体——如此便搁了笔。
估计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聂秋去堂中用膳后,?张双璧照旧约了他散心。
经过几日的相处,这位镇峨王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冷淡又寡言,?相反,?他的形象其实更贴近一个固执的、护短的长辈,通情达理,?习惯将所有的麻烦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府中的人都知晓书房的烛灯是熄得最晚的,其次是棋阁的烛灯。
张双璧平日里很少能抽出空来,?所以每次都挑在饭后,用这短暂的空闲和聂秋交谈。
他不止一次表露过想要去沉云阁祭奠常灯和汶云水的想法,却因为镇峨府的公务繁忙,?难以脱身,这件事情就一搁再搁,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够实现。
“最近来府上找你们两个的人很多。”张双璧道,“我想,你们应该也快离开了吧。”
相遇,分别,重逢,再分别,再重逢,世间万物大抵都是如此。
聂秋想,连他都已经习惯了道别的场景,想来张双璧经历的离别应当比他更多。
见他默认,张双璧并不意外。
“常锦煜的事情无异于一场豪赌。”张双璧轻轻道,微风拂面,这夜并不寒冷,连晚风都带着股柔和的气息,宛如缱绻的温言软语,“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是死是活还不能下定论,我当然是愿意相信他还活着,也希望能够找到他。”
“只不过,如果换回他的代价是你和方岐生,那我就不会去赌。”
张双璧并没有端着长辈的架子,他的语气很平和,不是要逼聂秋和方岐生改变主意,也不是斥责他们的决定,仅仅只是想将自己的想法出来,孰是孰非都交由聂秋来判断。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能明的缘由,既然你们不愿意多,那我也不会多问。”他斜过视线,和聂秋对视,“先辈犯下的错,不该由你们这些后继者来承担,所以,我希望你和方岐生能够明白,即使没有找到常锦煜……”
“无论如何,保全性命,活着回来。”张双璧忽然抬手按在聂秋的头顶,很轻缓地揉了揉,有点像常灯一贯喜欢做的动作,是长辈殷切的担忧,“知道了吗?”
“您这是提前将临别的嘱咐了出来吗?”聂秋笑着点点头,“我记住了。”
张双璧缓和了眉眼,收回手,却摇了摇头,“不是嘱咐,只是给我这几十年来所难以弥补的错事做个总结罢了。世事易变,韶华转瞬即逝,望你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风摇叶动,竹影婆娑,投下一片片细碎的月光。
身负剑匣的黑衣少年踏月而来,明显是看见了他们,远远地,先朝镇峨王作了一揖。
“应该是找你来的。”张双璧微微颔首,道,“聂秋,去找方岐生吧。”
他这么了,聂秋本来也事情要跟方岐生商量,自然不再推脱,行礼后便要离开。
刚走出去几步路,张双璧却突然唤住了他。
聂秋回过头去,看见这位身着白衣,宽襟阔袖的镇峨王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露出几分促狭的、忍俊不禁的笑意,有风穿堂而过,将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递到了聂秋的耳边。
“大半夜就不要翻窗了。”他如此道,“我也不是迂腐刻板之人。”
虽,张双璧确实是花了好一阵子才将自己服,其中还有张蕊拙劣的激将法一份功劳。但是这些东西就没必要告诉聂秋和方岐生了。
没人能在镇峨王的眼皮子底下搞动作。
聂秋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甚至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方岐生眼见着聂秋走近,竹影褪去,他才发现面前的人耳尖微红,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让他露出如此窘迫的神色——不对,方岐生转念一想,聂秋脸皮太薄,稍微两句诨话都能叫他面红耳赤,不该问什么事情能让他窘迫,该问什么事情不能让他窘迫。
按理来,如果是平日的他,这时候肯定不会错过这种调侃的机会。
然而此时的方岐生心情算不上好,满脑子都想着黄盛那封信里的字字句句。
毕竟,黄盛的言辞虽然让人很不爽,但却有一定的道理。
如果方岐生对聂秋没有一丝偏袒,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方岐生对聂秋没有一丝怀疑,也是不可能的。
他身上的谜团太多了,方岐生想,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自己都不可能毫无防备。
而黄盛的那番言论,正好戳中了一直以来都困扰着他的痛处。
方岐生收敛起眼底复杂晦涩的情绪,等聂秋与他并肩后,两人在这竹林深处彳亍,月影摇曳,仿佛连永不停歇的时光都放缓了离去的脚步,每一分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其实,黄盛根本就不需要特地提醒他,方岐生很清楚自己是哪种人。
要是聂秋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呢?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莫名的念头。
一肚子坏水,的就是他了吧。
谁该不该信,何处有危险,冒着危险能够得到的东西又是否值得,方岐生比谁都清楚。
常锦煜曾过他是天生的猎食者,直觉敏锐到可怕,心又谨慎,在黑暗中等待,伺机而动,从某种程度上来,他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渴求生死一线的刺激和窒息感。
没有人愿意拿生命来冒险,但是方岐生很乐意。
该他是自负,还是猖狂,总之,他从来就不怕冒险。
方岐生并不担心聂秋会给他带来危险。
实话,他觉得连聂秋自己都不知道生父生母是谁。
稍微动动脑子吧,聂秋被聂家收养的时候应该才两三岁,这世上又不是所有人都还留有懵懂时的记忆,无论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又或者是觉得没有意义,都算得上正当理由。
要聂秋是故意隐瞒身世,方岐生觉得不太可能。
不过,信或不信,这是一码事,好不好奇,又是另外一码事。
他确实是很想知道聂秋曾经的身份,双亲是谁,为何被遗弃,他也想知道黄盛到底看到了什么,传中的昆仑仙山是否存在,和聂秋的重生是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还有,最近常常出现在他梦境中的那些场景究竟预示着什么。
方岐生不是会被这种事牵绊住脚步的人,他已经下了决定,就不会再更改。
唯一让他苦恼的是如何向聂秋开这个口。
量的目光逐渐褪去,他们自幽深的林中走出,目光所至便是西南一角的相邻卧房。
等到确定那些隐于暗中的侍卫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后,聂秋才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话,就是避免有旁人将他们的话听了去,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趁着那短暂的沉默,聂秋又将田挽烟的那些话仔细想了一遍。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弃这个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他的犹豫只不过是出自于对方岐生的担心,兴许还有他心底那些难言的不舍。
张双璧的殷殷嘱托,什么“世事易变,韶华转瞬即逝”,什么“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这些道理,聂秋早在多年之前就明白了。
所以他才会在听了步尘容预言般的口信后,恨不得把自己和方岐生锁在一起,片刻不离,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也怕自己遭遇无法预知的危险,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就一命呜呼。
然而,当聂秋真的见到方岐生,看着他踏月而来,沾染了一身的夜色,神色沉静,背负名为“四时”的漆黑剑匣,隔了一段距离,恭恭敬敬地对张双璧作揖行礼……
聂秋又觉得,自己的那些犹豫都在一瞬间化为了云烟。
他所喜欢的,是那个自负的,肆意的,无拘无束的,毫不退缩的方岐生。
他们都不该被对方牵绊住脚步,不该因为对方委曲求全,不该为了对方而放弃追逐。
若是剥去那些假惺惺的伪装,将真实的想法暴露出来,聂秋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个思想正常的人,方岐生总他有见血的怪癖,可聂秋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不断地流浪,追逐,向刺眼滚烫的烈日奔跑,最后死在半途,化为尘埃中微的一粒。
对于聂秋而言,对于侠士而言,这不是再浪漫不过的事情了吗。
果然啊,他在心中喟叹一声,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瞒过自己。
他想要找回失去的勇气和自由,又想将方岐生拘在身侧,只与他共赏这片刻的安稳。
这天下哪有两全之事,聂秋想,他要做的只不过是认清内心深处的选择。
他答应过步尘缘,答应过步尘容,答应过虚耗,答应过生鬼,就不该反悔。
他应该坦然承认自己的恐惧,承认凡人面对天道时的渺,承认生命的脆弱易碎。
然后,坚定不移地,做他应该做的事情,去追寻田家的踪迹,去步家探寻那些隐秘。
该做的时候就做,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如此洒脱,这才是聂秋想要成为的样子。
聂秋无端记起一句早先听来的唱词,咿咿呀呀,百转千回,在他脑海中悠悠地回荡,化作春日里的第一缕风,吹融万千冰雪:
我劝你休带怜香借玉心,顿忘步月登云志。
幸好,方岐生也不是需要别人怜香惜玉的对象。
上回他们分别的时候,是在霞雁城的城门,二人都各怀心事,连告别也干净利落。
没想到,时隔两月,再和方岐生分别的时候竟然如此依依不舍。
他这么想着,斟酌好用词,抬起眼睛,却恍然跌入了方岐生的眼底。
聂秋顿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将手指探进方岐生的袖口,沿着皮革制的护腕摸过去,拨弄缠在他手腕上的红线,轻声道:“你去了昆仑,记得谨慎行事,如果遇到什么情况,不要逞强,该抽身的时候就及时抽身……你知道,我回信可是很快的。”
方岐生抬手揉了揉后脑的碎发,心想,这简直顺利得让他此前想的话都失去了作用。
本来他是毫不犹豫的,可聂秋这个反应又巧妙得很,像柔软无害的猫伸出爪子在他心口上挠了一下,力度很轻,却将他那一腔藏得好好的留恋都勾了出来。
魔教教主莫名地长叹一声,认输似的,又带着点咬牙切齿。
他凑过去,和聂秋额头相抵,微阖了双眼,鄙夷着软得一塌糊涂的心脏,给出了回应。
“好。”他,“你也是。”
作者有话要: 明·谢谠《四喜记·赴试秋闱》:
“我劝你休带怜香借玉心,顿忘步月登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