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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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张蕊感觉自己的手臂和双腿已经冻僵了。

    好像只有躯干是属于她的,其余部分毫无知觉,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双手是否还托着裴军师的膝弯,?她发着颤的双腿是否还在往前迈步……

    所以张蕊不时就得侧过脸看一眼,裴军师还在不在她的背上。

    裴军师偶尔是醒着的,偶尔陷入浅眠,?张蕊都担心他会不会一觉不醒。

    这个雪夜太静了,静得两军交接时的厮杀声都听不见,城内和城外好像是两个世界,?视线所及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原,?狼烟、烽火,?都渐渐地远去了。

    死一样的寂静,天地恍若无物,只剩不知疲倦的风雪不停地肆虐。

    她心里开始发慌,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让裴军师不要开口话。

    张妁总她藏不住话,?总喜欢把心里的事情写在脸上,兴许裴军师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对劲,?低低地咳嗽了几下,道:“少姐,?我还没问过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张蕊张了张嘴,?大风裹挟着冰雪飞入她的喉中,顷刻间便融化了,?她差点松了手,呛了两声,?总算是稳稳地托住了背上的人,这回她学了聪明,咬紧了牙关,?将字句从牙缝里憋出来,免得再吃一嘴的雪:“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像他那样,统率千军,镇守城池,只要气息尚存,就不会让外族来犯。”

    她完,又觉得这话像是孩童的呓语,忍不住想反悔:“军师听了可别笑话我。”

    裴军师却丝毫没有将她这话当作玩笑话,语气很认真,问:“少姐是想成为将军吗?将领的身份会将你永远束缚在镇峨,我原以为,以少姐的脾性,会更向往镇峨外的天地。”

    张蕊记起以前从安丕才和常锦煜那里听来的故事,什么“张双璧年少的时候放浪不羁”,什么“拎着一杆枪就**逃离了镇峨府”,什么“死活不肯回去”、“被五花大绑抓回去的”,她忽然觉得好笑,这风雪中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捱,连刺骨的寒冷都能够忍受了。

    “这个啊。”她斟酌了一番措辞,回道,“可能我生来就觉得我应该接过他的担子吧。”

    所以才想要张双璧的那柄溯水枪,所以才经常往军营里跑,因此还被他教训了好几次。

    “除我之外,也没人能继承他的衣钵了。”张蕊道,“如果漆哥身子骨不那么弱,以他的聪明才智,定能接下将领之位吧,如果妁姐不是在习武这方面全无天赋,以她的冷静谨慎,定能护镇峨百年安宁吧。只可惜,学到父亲枪法的人只有我一个。”

    “起来,我爹应该都没考虑过这回事,军师将我这番话当作胡言乱语就好。”

    贴在背脊上的胸腔起伏了一下,张蕊意识到裴军师是叹了口气。

    “少姐能有这份心思,实在难得,我又怎么会将你这番肺腑之言当作胡言乱语?”裴军师的声音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断断续续、虚弱至极了,但是风声太大,张蕊根本就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顾专心地听他的话,“女年纪比你大些,半年前已经远嫁他乡,我总是忧虑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若她能有你半分性情,我也不至于如此牵肠挂肚了。”

    “只不过,背负起一城的性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前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若你要成为将领,就要比其他人流更多的血汗,就要比别人经受更多的称赞与谩骂,就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东西,所有珍贵之物都比不上城墙上的那一面旗帜。”

    张蕊抬眼望向阴惨惨的天际,敛去用来掩饰的玩笑语气,轻轻道:“嗯,我知道的。”

    费了一番口舌,裴军师似是有些倦了,声音都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少姐,我有点累了,劳烦你这一路上的照看了,我暂且……休息一会儿。”

    张蕊也不太好意思,很抱歉地回应他:“好,裴军师,等会儿到医馆了我再喊你。”

    裴军师好像应了一声,好像又没有应她的话。

    反正这朔风总是呼呼地吹,什么话都听不清楚,张蕊也就当他是回答了。

    其实医馆离城门并不远,平时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但是张蕊总觉得自己背着裴军师在这茫茫大雪中走了几个时辰的时间,直至她的手臂和腿冻得青紫,才看见了医馆的招牌。

    风雪交加的夜晚,医馆门外那盏总是燃着温暖光芒的灯笼已经熄了。

    虽然熄了,张蕊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里总算是有了零星的光芒。

    她吞咽了一下,干涸的喉咙有种疼痛感,不过她全然没有注意,满心只有近在咫尺的医馆,她想要喊醒裴军师,想告诉他,你看,我们终于到了,马上就会有医师为你医治。

    可张蕊终究是没有喊出声,她想,让他多休息片刻吧,其余的事情等进了医馆再。

    她不自觉迈大了步子,几步踏上台阶,托了托背上的裴军师,抬起左手,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甚至有点刺痛的指节,边敲着医馆的大门,边大喊道:“镇峨军!有没有人?”

    无人回应。

    张蕊皱起眉头,她感觉背上的人已经在往下滑了,只能先收回手来,用双手托住他的膝弯,退后几步,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医馆的构造,确实是她记忆中的那座。

    于是张蕊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又喊道:“外面有伤患,请医师尽快开门!”

    四处寂静无声,她甚至开始怀疑城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将脸贴近医馆的大门,又从门缝中看了半晌,并没有发现异常,也没有闻到一丝血腥味,有的只是淡淡的药香。

    张蕊渐渐感觉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和不安,她腾不出手来,只能抬腿去踢那扇紧闭的大门,用了十足的力气,咚,咚咚,敲门声刺破了凌冽的风雪,在她耳蜗中回响——已经很响了吧,她想,就算是睡得再沉也该醒了吧,可医馆内为什么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风像是刀刃一样,能将身上的肉硬生生地剜下来。

    她感觉脸颊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面上覆了层薄薄的寒霜,冷得牙齿都开始发疼。

    如果实在没有人,她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傻等着,这天气太冷了,别她受不受得了,就身负重伤的裴军师肯定是捱不住的,必须得另找一个地方稍作休息。

    张蕊心头窜起怒火,在短暂的安静后,愤愤地,又踢了医馆的大门一脚。

    然后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先找个能遮蔽风雪的住处。

    张双璧事先给裴军师上过了药,他身上还带着股苦涩的香气,然而,因为不确定军营内的医师是不是奸细,所以张双璧只能用自己常备身侧的药,无异于杯水车薪。她终究是要去找个医师过来,只不过,她担心裴军师可能撑不到那一刻了,还是先找个歇脚的地方为妙。

    就在张蕊迈着僵硬的步子走下台阶的瞬间,她听到了一点异样的动静。

    是犬吠,从医馆里传出来的,劈开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中。

    张蕊的动作顿了顿,不敢置信一般的,睁大了双眼。

    犬吠只有一声,紧接着的,是慌乱的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却还是被她听到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医馆内的狗才叫了一声。

    为什么脚步声响起之后,犬吠声便停止了。

    一切早已昭然若揭。

    这医馆内有人,而且醒着,无比清醒地,听着她在外面像个疯子一样敲门求助。

    张蕊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她此前在雪地里走了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觉得冷,不是身上冷,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冷意,将她的血液冻结成冰,堵塞住喉咙。

    明明在的,明明是听着的,为什么不肯开门?为什么不肯施舍任何善意?

    在这些人眼中,她像什么?耍猴戏的吗?是他们无趣的等待中唯一的乐子吗?

    一时间,所有情绪涌上心头,张蕊觉得眼睛酸涩,分不清到底是愤怒更多还是绝望更多。

    她猛地吸进一口风雪,呛得浑身发抖,意识清醒过来,才肯背着裴军师继续往前走。

    如果他们不肯开门,那就换下一家,先找个地方,让裴军师暖暖身子再。

    唯有苍天可知,鹅毛大雪中,少女背着一个瘦弱的男子艰难地前行,头也不回地从医馆大门口离开,挨家挨户地敲门过去,边“我是镇峨王的女儿”,边“我身边有伤患,能否让我们暂住片刻”,可所有的门都闭得紧紧的,像座无声无息的坟冢,将他们隔在外面。

    她甚至能够念出这些人家里住的那些人叫什么名字。

    但是藏在里面的人却始终不肯回应,就像不认得她一般。

    只有一个老人,在她狂乱的敲门声过后,心翼翼地了句“您请回吧”。

    张蕊好像头一次听见风雪以外的声音似的,强起了精神,道:“外族还未攻破城门,镇饿王此时正与士卒死守阵营,我身边只有一个伤患……外面是安全的。”

    “难保有个万一嘛。”老人操着一口浓浓的口音,道,“你们是上阵杀敌的将士,个个都有本事,不像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们连保命机会都没有的噻。”

    然后他听见“嘭”地一声响,如同惊雷炸响,吓得屋里的人一哆嗦。

    张蕊心中的愤怒在霎时间倾泻而出,她的手狠狠地砸在门上,木门上有颗翘起的钉子,嵌进她的血肉中,她却浑然不觉一般,一下,两下,继续砸了上去,血液溅了出来,握掌处已经一片血肉模糊,她冷眼看着,反而放声大笑,笑声中蕴藏的恨意让听者感到心悸。

    “你以为镇峨军是为了谁而守的城?”张蕊将话一字一顿嚼碎了出来,“你以为镇峨军是为谁流的血?是为了你们这些人啊,为了你们这些自私又愚昧的‘普通百姓’,为了你们这些不知悔改的混账,为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知道多少人因此丧命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只知道龟缩在自己的壳里等待天亮啊!”

    门的另一端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这冰天雪地中,又只剩下了让她痛恨的风声。

    这座城已经死了,张蕊想,尽管外族还未攻破城门,但这座城已经沦陷了。

    她绝望地转过身去,托了托裴军师的膝弯,甚至不敢告诉他这些事实。

    “嗯,裴军师,你之前和我提到的,你远嫁他乡的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若你一心牵挂她,不如等这次的战乱过去之后,找个空闲的机会,去看看她?”

    兴许是因为许久没有等到回应,张蕊的情绪逐渐低落下去,几乎濒临崩溃。

    “对不起。”她在茫茫大雪中走着,声音嘶哑得像个破旧的老屋,在风中吱嘎吱嘎地响,她竭力将声音放得柔和,却难免带上了点呜咽,“对不起,裴军师,我可能没办法找到为你医治的医师了,他们都不肯开门,我没办法救你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裴军师?裴军师……你醒着吗?你还在听我话吗?”

    张蕊忽然记起,裴军师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口了。

    他最后的那句话是,他有点累了,劳烦她这一路的照看,他暂且休息一会儿。

    她再也无法遏制住内心的情绪,痛哭出声。

    然后,脚下一滑,跌进了茫茫的雪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