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归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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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夜之后,?张蕊就开始痛恨起了这永远不知疲倦的风雪。

    至于她是如何被守城军找到,如何带回镇峨府的,她已经不知道了。

    她很清楚,?张双璧在之所以急着给她找夫婿,不是因为抱着甩掉麻烦的念头,而是因为她在那次战乱中险些丧命,?所以张双璧终究下了决定,要像推开张妁那样将她也推开。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张蕊想,?她所有的悲喜已经被暴风雪所掩埋。

    那场风波终究还是过去了,?天终究是亮了,?镇峨军终究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来了。

    可是,之后呢,她无时无刻不身处悲痛的恨意中,镇峨的百姓终究是对她有愧疚的,?那些心翼翼的讨好,那些违心的赞美话,?都只会让她心中的厌恶更加深刻。

    城门上那面象征王朝的旗帜在风中飞舞,瘦弱的木杆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折断,?倾覆殆尽,毁得彻彻底底,?可它终究没有在那次战役中倒下,顽强地站到了最后。

    被折断的是张蕊心里的旗帜,?轰然倒塌,发出巨响,只有她听得见。

    她的灵魂在一点点被侵蚀,?理智在一点点溃散。

    直至终音响起之前,直至千里长堤毁于蚁穴之前,一切都是寂静的、无声的。

    张蕊感觉到坚硬冰冷的石头抵在她的背上,是石砌成的矮墙,上面遍布了青苔,光滑,潮湿,散发着一股浅淡的草木腥气,刺眼的阳光褪去,她抬起眼睛,看见温展行略带歉意的眼神——玉簪掉下去就掉下去了,碎了就碎了,实话,她完全没觉得可惜。

    清阳剑的剑鞘仍然死死地抵住她的喉咙,疼痛感却并未让她产生认输的想法。

    不过张蕊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到底为什么要来城门找温展行,为什么要和他一决高下。

    是因为上次交手时温展行的手下留情将她激怒了吗?

    是因为温展行扔书扔信的举动引来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吗?

    这些理由,真的是促使她拿起溯水枪,一反常态地决定多管闲事的原因吗?

    几乎要让人疯狂的暴风雪又在她的脑海中呼啸,她开始觉得头疼欲裂。

    张蕊闭了闭眼睛,重新看向面前的剑客,“簪子那种东西,就算碎了也无所谓吧。”

    温展行本意并非将张蕊彻底击溃,他之所以要束缚住她的行动,谨慎地将剑柄按紧,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让这个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人冷静下来,仔细听听他的劝解。

    “我会赔姑娘一个的。”他有些赧然,手上的动作却不客气,“那枚玉簪需要多少……”

    张蕊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温家家底雄厚,恐怕不会在意这些钱吧。”

    她本来还想,赔不赔都随便,她完全不在乎,那种样式的簪子王府还有一大把。

    可偏偏温展行从来就没有依照常理行动过,这次也不例外。

    “仁者以财发身。”温展行道,“自从懂事起我就再也没有拿过温家的财物。”

    哦,他的意思是,他很穷,只能尽量将簪子赔给她了。

    张蕊上下量了温展行一番,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他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原来是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饰物,连枚玉佩都没有,只有那柄清阳剑勉强能看得过眼。

    她的嘴唇动了动,有点好奇温展行平日里到底是做什么来养活自己的。

    不过,现在委实不是扯东扯西的时候。

    温展行缚住她的行动,到底是想干什么?

    张蕊抿起嘴唇,将话咽了回去,斜过视线,发觉温展行已经很明智地将她的溯水枪踢开了,隔了一段很远的距离,就算动作再快,至少也得花上一两秒的时间才能拿到。

    经过这么一岔,她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

    温展行还是手下留情了,如果是她,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用剑刃,而不是刀鞘。

    而且,张蕊稍稍斜过视线,看向她和温展行身体之间隔了几寸的距离。

    若不是温展行固执地遵守那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繁文缛节,她兴许也找不到机会脱身。

    一瞬间,张蕊脑中已经想到了七八种挣脱束缚、扭转局势的方法。

    句实话,她其实很乐意看见温展行吃瘪的样子。

    什么烂好人啊,什么热心肠啊,张蕊在心里嗤笑了一声,不过是用来欺骗别人,也用来欺骗自己的伪装罢了,人人都需要自我开解,人人都需要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到合理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那个暴风雪之夜,那群紧闭着房门的百姓一般,卑劣又可悲。

    她就是看不惯温展行。

    乱发脾气也好,和镇峨人恶劣的关系也好,都是她的事情,和温展行没有半分关系,可他为什么偏偏就要在一开始站出来,明明什么都不明白,又有什么立场指责自己?

    那些人都是刽子手,是背负人命的罪人,没有一个人能够置身于外。

    更让她觉得痛恨的是,她一直以来想要守护的,竟然是这么一群自私卑贱的畜生——那么,她所有的血泪,都是为了什么而流的?所有的付出和努力,又真的值得吗?

    张蕊很想问温展行,如果你知道你所保护的是这样的人,你还会选择在一开始站出来吗?

    不会吧,她想,无论是谁都会后悔的,而她的余生都会在这样的悔恨中度过了。

    张蕊自顾自想了半晌,温展行那头是全然不知。

    这个时候,他斟酌了许久,终于理顺了思路,清了清嗓子,尽量不与张蕊的身体相触碰,心翼翼地拉开了距离,准备开始他的长篇大论:“姑娘,得罪了。不过在下并不是想要伤害姑娘,你也知晓,你刚刚的情绪太激动,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看看你的手吧,你的虎口处已经被震裂了,而你却全然不知。”温展行叹息一声,“这不叫切磋,也不叫点到即止,你是想和我决出生死,甚至没有余力顾及……”

    他的话到这里就没了下文。

    张蕊找准了时机,带血的手掌抵住剑鞘,猛地将压紧的剑鞘推开一截,好让自己有喘息的余地,然后,她屈起膝盖,对着温展行的腹,狠狠地向上一顶。

    温展行压根没有考虑过对她用武器,翻过手腕就要去挡,口中还念念有词。

    “同样的招式,我是不会……”

    然后,他又一次连话都来不及完,张蕊就强行将他后半句话都堵了回去。

    一身利落侠客装束的少女,忽地笑了一声,左手从下至上抓住温展行仍然压在剑鞘上的那只手,像最坚实的镣铐一般扣紧他的手腕,屈起右臂,压住温展行微低的脖颈——

    “同样的招式,你还是会上第二次当。”她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长点记性吧,温展行。”

    紧接着,局势陡转,张蕊翻身拔出归于鞘中的清阳剑,铮的一声嗡鸣,她将长剑刺入矮墙的缝隙间,几乎是擦着温展行的脖颈过去的,锋利的剑刃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张蕊腾出空闲的左臂支在一旁,膝盖顶在剑客平坦的腹上,披散的长发随着她低下的头向前滑去,垂在空中,形成了两面遮蔽光芒的帷幕,四处逼仄,将他的呼吸压得极低。

    “我实在不喜欢仰着头看人。”

    阴影中,她眼神冷冷,一字一顿地道:“所以,闭上你的嘴,现在的上位者是我。”

    温展行是何等窘迫的神色,张蕊已经懒得再看了,她最终还是决定出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告诉他的真相,抱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思,想要看他震惊又愧疚的模样。

    “你以为你保护了什么,温展行?你自诩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却连真相是何物都不知晓,被蒙蔽在了假象中,只知道一口咬定对你有利的东西。”张蕊的语气几乎带上了恨意,“镇峨军死守城门,那些百姓却在风雪之中躲在安全的地方,明知道镇峨军有难,可没有一个人愿意开门,就连一隅温暖的角落都不肯让出来,以自身的弱作为借口,口口声声,为了他们而付出性命是应该的,他们也帮不了什么忙,他们就只顾着自己的死活——”

    “这座城早就死了,那些人早就成了罪人,你呢?温展行,你认为自己所行之事皆为正义,实际上却在助纣为虐,你难道还以为他们会感谢你吗?他们只会偷着笑你的无知。”

    张蕊讥笑道:“现在你知道了,你自认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不过是个笑话。”

    完后,她故意停顿了一会儿,为的是给温展行留反应的时间。

    她满怀期待地,以为温展行会震惊,会后悔,会道歉,会愤怒……但是他没有。

    温展行只是很认真地将张蕊的话听完了,神色如常,面上看不出一丝慌张,仿佛一切尽在他意料之中,除了先前的窘迫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平静得像无波的潭水。

    “喂。”张蕊心底升起滚烫的火,她沉下脸色,问,“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自责或后悔吗?”

    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痛恨?

    她咬紧了牙关,反倒先后悔起自己吐露了真相,恨不得一巴掌把面前的人醒。

    温展行却在这时候回答了她的问题,用一种毫不客气的方式,从她的逆鳞处尽数刮过,每个字眼都能准确无误地点着她的那股快要爆发的怒气,“我认为自私是人之常情。”

    张蕊心想,干脆杀了他算了,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啊。

    但温展行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杀气般的,继续了下去:“正是因为人生来便有私欲,所以才显得舍己为人的可贵,我自然是希望这世上人人大公无私,然而,事实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微乎其微。战场上有逃兵,朝廷中有贪官,无论何处都有光明无法照到的地方。”

    张蕊怔了怔,又听见他道:“你恐怕不喜欢听‘以德报怨’这类话,但是我也不准备。”

    “如果这个地方已经让你感到痛苦。”温展行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你为什么不逃呢?”

    “逃得越远越好,逃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他,“张蕊,你大可如此。只要你下定了决心要走,没人能够拦得住你,没人能够留下你,也无人可指摘你的所作所为。”

    “你才十六岁。无论何处都只是你旅途中暂时歇脚的地方,无论有多少痛苦的过往,在你漫长的人生中都不过是很微的一部分罢了。”温展行到这里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以逃走的,但是你却没有这么做,绊住你脚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其实是清楚的。”

    张蕊沉默了半晌,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我以为,你更推崇‘父母在,不远游’的观念。”

    温展行反而觉得纳罕,“原来你还是读了?”

    他摇了摇头,轻轻笑了:“张蕊,你读的时候是在走神么?这句话的全句实际上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孔圣认为人如果有了明确的目标就应当追逐。不过,我却认为,在游历的过程中寻找目标,放眼看看这大千世界,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世上,有好就有坏,有坏就有好。”温展行似是在回忆,“因为你看到他们是坏的,就认为所有人都是坏的,其实,满怀善意的人并不少,或许只是你还未与他们相遇罢了。”

    你看,张蕊,这镇峨外的一切不是正是你所追求的吗?

    你明明是知道的,你明明是很想离开的,可为什么不逃呢?

    绊住你脚步的是什么,其实你比所有人都清楚,不是吗?

    张蕊将温展行的那几句烂透了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不得不承认他的直觉还是挺准确的。

    她有多么厌恶这里的人,就有多么眷恋这片永不消融的冻土。

    从那天之后,张蕊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当将军,也没过这种愚蠢至极的大话。

    但她还是忍不住,趁着张双璧不注意的时候,偷溜到军营去,摸摸那些洗不净血的盔甲,看看那些满面风沙的士卒,跟他们两三句不能叫父亲听到的诨话,畅快地练上一场。

    张蕊心中的旗帜在那场暴风雪后就倒下了,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执著到底源于何处……

    可是她就是想,很想,想得午夜梦回惊醒时,脑海里都还是披挂上阵的景象。

    人终究不是鸟儿,这无形的枷锁,终究会将她永远地锁在镇峨。

    不过,即使她要离开镇峨,也无人可以指摘她,张双璧更不会强行挽留她。

    张蕊想,她或许需要一些时间来解开心结,不知道是多久,总归,她最后还是会回来的。

    “咬文嚼字的家伙。”她放缓了声音,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某些见解确实有道理,不过那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不要以为我这话就是在赞赏你了。”

    她听到一点不寻常的风声,由远及近,约莫是聂秋和方岐生姗姗来迟了。

    “倘若你不那么死板,倘若你话的方式不那么得罪人,我想,你或许适合去朝中谋个文官,时不时就要磕头请陛下三思的那种。”张蕊总觉得越越奇怪,索性不了,松开紧握住清阳剑剑柄的手,往后退了退,大概是准备起身的意思。

    温展行莫名其妙地应下了她这句话,见她拉开距离,稍微松了口气,也准备站起身来。

    然后,张蕊拢了拢被风吹乱的一头长发,忽然倾身向前,在温展行猝不及防之时,伸手拉住他发带的一角,往下一拉,就将整根细长的青色发带解了下来,道了句“拿这个来赔吧”,很快又退后几步,草草地将头发束起,用夺来的发带系好,随意地晃了晃头,确认头发不会散之后,她回身取走地上的溯水枪,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翻下了城墙。

    只剩温展行一人满面茫然地站在原地,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乱了一头的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