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扶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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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瑢翀对于他心心所念的人,?是只字不提。

    一路上,任田挽烟明里暗里地听,他的口风严严实实的,?就连半点消息也不肯透露。

    直到有一回,趁着覃瑢翀不在,田挽烟软磨硬泡了许久,?车夫才将目的地告诉了她。

    濉峰派。

    身处茫茫群山中,清泉濯身,露水果腹,?与鹤为伴,?织云为裳,?俨然是一群不染纤尘的羽士,尽管修道,但他们又与宫中那些炼丹的术士不是一类人,平日里也不喜欢讲些神叨叨的话来骗人,?接了宴席的帖子就去,从不避讳俗世的物事。

    是以,?皇帝将邀仙台设在了濉峰的不远处,他们也就俯首领命,?接过了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以皇帝为首,朝南,?祭司坐中,宫中禁军朝东,?濉峰派朝西,其余人朝北。

    身为田家后人,田挽烟自然通晓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

    让她感到疑惑的是,?覃瑢翀身为覃家家主,又身处千里外的霞雁城,是如何和身处皇城脚下的濉峰派有了来往?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他对濉峰派的弟子一见倾心?

    还有,他腰间那枚从不肯轻易取下的螭虎衔莲玉佩,是不是他的意中人所赠?

    这些疑问在田挽烟的脑海中盘旋,她却没有过多停留,估摸着覃瑢翀也该和魔教教主、右护法那两位快吃完饭了,冲满面羞愧的车夫莞尔一笑,转身回客栈去了。

    和莲有关,是濉峰派的弟子,和覃瑢翀年纪相仿,像密林中的鹿,不同凡俗。

    田挽烟心里渐渐有了答案,这种念头一旦浮现,就会随着思考的深入越发明晰,即使她再觉得荒诞不经,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实实的,是覃瑢翀会喜欢的类型。

    似翠的空灵,似凝晴的清冷,似她眉眼锋利……

    覃瑢翀府中的所有姑娘,都依稀能瞧出一星半点儿的影子。

    他自己是没有察觉的,都旁观者清,但是田挽烟在想到这个可能性之前也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因为他们二人,无论是脾性,还是地位、背景,都全然不同。

    然后她又觉得可笑。

    早知道覃瑢翀男女不忌了,不是吗,田挽烟咬着牙想。

    覃瑢翀向来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她是一个,之前那位聂公子又是一个。

    若是他一厢情愿也就罢了,偏偏那人还将贴身的玉佩相赠,到底是什么意思?

    濉峰派虽然不是一群老古董,保守矜持却是出了名的,更别那个被誉为“濉峰派的华光”、“扶渠羽士”的人了,虽然年少成名,却从不曾听他有过什么情人,可见其洁身自好。

    但是,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了。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断了田挽烟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猜测应该是覃瑢翀回来了,草草地披上了外袍,起身过去开了门,面色如常地问道:“你已经和他们二人谈好了吗?”

    覃瑢翀闻言,轻咳两声,田挽烟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怪,却又不出来到底哪里怪。

    她下意识地想要像往常那样,用指腹碰碰覃瑢翀的眉心,旋即又记起,如今再如此亲近也没必要了,对她而言是坏事,对覃瑢翀而言也是坏事,只会叫他们相看两生厌。

    于是田挽烟轻咬下唇,指尖动了动,终究是没有抬起来。

    “不上什么正式的见面,只不过是叙叙旧,寒暄一阵罢了。”或许是因为怀揣心事,覃瑢翀并没有发觉她那微的动作,摆手示意,道,“我们接下来就要离开这里了。”

    与心仪之人阔别已久,他很心急,又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欢喜。

    田挽烟了个“好”字,然后,在覃瑢翀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无声地,像是压抑不住痛意似的,猛烈喘息了几下,心悸的感觉,反胃的感觉,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涌了上来,她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双腿在发颤,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被抽了出去,几乎要瘫软在地。

    但是,她是田挽烟。

    她从来都不会后悔任何决定,从来都不会恐惧未知的将来。

    所以她很快就将情绪妥帖地收拾起来,强迫自己咽回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压下喉间破碎不堪的哽咽声,闭了闭眼,再次睁眼的时候,又变回了曾经那个从不肯露出软弱表情的、高傲又自信的她,锋利如旧,光华如旧——

    “喜欢一个人并不可耻。”田挽烟轻轻道,“就算承认你很想见他,我也不会笑的。”

    至于覃瑢翀露出了什么表情,了什么劝慰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了。

    无所谓了,田挽烟想,一切都要结束了,真是可惜,她怎么就喜欢上了覃瑢翀呢。

    离开覃府之后,她大可回去做她的花魁,从那些倾慕她的人中挑个顺眼的,又或者,即使是抛下月华的名头,重新将田家后人的身份捡起来,她也能成为众星捧月的天相师。

    能不能再和这位覃家家主相遇,那就是漫长时光之后的故事了。

    “走吧。”田挽烟着,向前走去,和覃瑢翀擦肩而过,“去见你想见的人。”

    也让她看看,那位曾经的濉峰派大弟子,是否如他传闻中那般皎皎若芙蕖。

    在去濉峰派的途中,覃瑢翀的话反而变得少起来,兴许是因为不想被田挽烟察觉他的情绪,或许是因为他心中仍对她有愧,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微风将珠帘掀起一角,田挽烟用掌心托住下颚,倚在那的窗棂旁,侧眸朝马车外的风景望去,只见皇城脚下的群山重峦叠嶂,那座鼎鼎有名的望山客栈中熙熙攘攘,路旁叫卖的贩,低头偷笑的年轻姑娘,懵懵懂懂的少年,无论是吆喝声还是偷笑声,结结巴巴的搭讪声还是清朗的风声,仿佛都在此刻化作了东流的浩荡流水,一去不复返。

    她记起幼年时,从长辈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听来的那些趣事。

    濉峰派的那位大弟子,是掌门亲自取的名与字。

    《山居赋》中有言,“虽备物之偕美,独扶渠之华鲜”,取扶渠作字,取华、之为名。

    是以,濉峰派的后生皆称他为“扶渠羽士”,扶渠通芙蕖,实际所指的就是莲花。

    而“顾华之”,则鲜少有人知晓,平日里也没有人如此唤他姓名。

    濉峰派不避讳俗世的物事,掌门有意栽培他,就经常让他去接皇城宴席的帖子。

    像那种喧闹的场景中,突然出现一个画中仙人般的人物,难免引起旁人的频频侧目。

    顾华之瞧起来就是喜静的性子,有人偷着观察过他,发现他每回去了宴席,不过和其他人寒暄几句,很快就坐到了角落里的位子上,不喝酒,也不沾肉腥,只饮些清淡的白水。

    若有人要给他敬酒,他就端起从未碰过的酒杯,双手捧杯,垂头敛眸,嘴唇微抿,用唇珠那一块地方轻轻碰一碰辛辣的酒水,也不饮下去,行礼之后还会用清水漱口。

    几乎是所有人都以为濉峰派的人都是这般模样,久而久之也习以为常了。

    直到有一次顾华之身体抱恙,换了另一个濉峰派弟子赴宴,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不是濉峰派有这样的规矩,只是顾华之习惯如此罢了。

    也不是没人看不惯,有意无意想要难为他,可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又偏心濉峰派,这位基本上已经被钦定为下任掌门的扶渠羽士,浑身上下又找不到一丝破绽,于是只好罢休。

    再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顾华之都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濉峰派的掌门换了人,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位弟子。

    听前掌门仍然对他赞赏有加,门派上下的弟子皆是对他有所偏爱,可为什么当上掌门的人不是他,这些原因,已经无人知晓了,唯一可知的是,从那之后,顾华之就渐渐地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悄然匿去踪迹,就像他来时那般安静又神秘,走时也不留半点痕迹。

    覃瑢翀他像一只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的鹿,被风声所惊动,很快又重新隐于林中。

    确实是很像,田挽烟想,除了鹿,除了芙蕖,再没有别的能如此贴切地形容顾华之了。

    这或许是个久别重逢、两情相悦的戏码。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顾华之已经辞世。

    他还是那么个性子,从沉默中降生,又从沉默中死去,连旁人的哭声都不肯带走。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濉峰脚下,抬眼望去,山河沉静,如同一幅泼墨山水画,在蒸腾的云雾中陷入浅眠,若不是因为马蹄声的惊动,它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永远都在那里等待。

    覃瑢翀避开车夫的搀扶,下了马车,连常带的折扇都忘了拿,自顾自向前走去。

    田挽烟抬手止住车夫的动作,冲他摇了摇头,轻轻拨开珠帘,好使外面的景象透进来。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能够见到顾华之,即使过程坎坷了些,结果一样就好。

    然而传话的童子在听完覃瑢翀要见的人是谁之后,露出了怪异的神色,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地道:“那,那我去找虚风子师叔,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他完,不等覃瑢翀有所反应,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被称为“虚风子”的人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很快就匆匆地跟着传话童子来到了山门处。

    田挽烟原以为这人是濉峰派的掌事,可覃瑢翀好像认得他似的,行了一礼,带着点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欣喜,问道:“时隔多年都不曾前来叨扰,不知你师兄是否还愿意见我?”

    虚风子停顿片刻,待传话童子乖乖离开后,他亦是向覃瑢翀行了一礼,然后道:“覃公子来得不巧,师兄他几年前便离开了濉峰派,如今大抵正过着儿孙满堂的清闲日子吧。”

    从田挽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望见覃瑢翀的背影。

    她不知道覃瑢翀这一瞬间的表情如何,是痛苦还是失落,是难以置信还是愤怒。

    生怕他不相信一般,虚风子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右手卷起袖摆,拿着信的左手向前探去——覃瑢翀好像忽然被烫了一下似的,向后退了一步,虚风子却像是对此毫无所知,紧跟着向前走了几步,让那封信蛮横地闯进他的视线,道:“师兄仍挂念你,所以他在临行之前留下了这封信,嘱咐我转交给你。如今,你既然来了,便将信收下了吧。”

    覃瑢翀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像在反复确认什么一般,在漫长的寂静之后,他开了口,声音干涩低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不愿意亲自传信告诉我,我就已经知道他的想法了,虚风子,你收好这封信吧,不必告诉他我来过。这些年来,劳烦你照顾他了。”

    虚风子与他推拒半晌,终究是倔不过他,叹了口气,将那封旧得发黄的信又收了起来。

    田挽烟在马车内冷眼旁观,一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却在此刻忽然高声问道:“你在怕什么?怕他真的娶妻生子?怕他压根就没有将你放在心上?我认识的覃瑢翀,可不是这样胆怕事的人,是非对错,唯有交由后世来定论,和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好好想想吧,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只为了来这里游山玩水的吗?”

    如此拙劣的掩饰,明明这些濉峰派弟子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很明显了,为什么覃瑢翀就没有发现呢?她莫名感到一阵恼火,难道对顾华之的喜欢强烈到让他失去理智了吗?

    虚风子抬眼看向马车内的田挽烟,田挽烟亦是回望,毫不避讳地迎上那道锋芒。

    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覃瑢翀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或许是因为她内心那一星半点的私欲。

    就让她放肆一次吧,田挽烟想着,忽视了虚风子的眼神,道:“覃瑢翀,把信收下。”

    那时候,她以为这场风波就在此敲定了一个结局,兴许覃瑢翀也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他们都没能想到,顾华之留下的那封信,一字未写,如同悬而未决的疑案。

    渐渐地,将他们都卷入了这场漫长而悠久的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