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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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故事长也不长,?短也不短。

    再如何的柔肠百转,未曾亲眼所见,未曾亲身经历,?这段回忆也都只能算作故事。

    所以,此时此刻再任何话都是画蛇添足。

    聂秋侧眸看向窗外的风景,这时候正好途径一片农田,?昨夜里下了场雨,空气中还弥漫着田间特有的腥气和清香,湿润的泥土透着一股恬静的颜色,?和经冬不凋的苍翠植物交错并行,?追逐着,?奔跑着,一刻不停,最终还是向后退却,渐渐地远去了。

    然而,?有些记忆却不是轻易能够远去的。

    尤其是对于覃瑢翀来,顾华之更是那个不可能从他心中抹去的人。

    聂秋想,?他现在终于明白田挽烟当初的那番话了。

    “从我知道他心仪之人已经辞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在他心中留下一隅栖身之处。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活着的人永远都比不上已经死去的人,?因为活人还有得挽回,?而死去的人,遗憾就永远留在那里了。”

    那样的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却又偏偏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田挽烟不远万里前往镇峨,请他招魂引鬼,只是心中憋着一口气,?输也想要输得彻底。

    可是,聂秋又想,顾华之那样的人,那样在红尘中困厄,又看淡生死的人,连骨灰都不肯留下一抔,他的魂魄又怎么可能会在死后久久地停留在人世间呢?

    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再对这世间有百般留念,也该放下,投胎转世去了。

    若他执念太深,仍不肯投胎转世……如今也该被欲念所吞噬,变成理智全无的厉鬼了。

    纵使聂秋没有真的和顾华之接触过,但从田挽烟的描述中可知,这位扶渠羽士是个活得很清醒的人,倒不如,他比这世上的很多人都活得清醒,该舍弃的就不奢求,该走的时候就不踌躇,不该留下也不会留,他自己是轻飘飘地走了,却给生者留下了无尽的愁绪。

    况且,他唯独留下的那封信中,也只剩个意味深长的墨迹,一切尽在不言中。

    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步家的铜铃引渡而来呢?

    无论用什么方式去思考,从什么角度去思考,聂秋都只能得到个不好的答案。

    田挽烟适时地开了口,脸色算不上太好,语气却仍是温和的,“聂公子不必顾忌太多,我知道这里面变数太大,尽人事听天命便可,即使失败了,我还是会履行当初的约定。”

    聂秋问:“田姑娘没有考虑过为此事算上一卦吗?”

    “我向来是不喜欢将前路看得太清楚的。”她闻言,喟叹一声,整了整衣角处的皱褶,道,“这就是我和顾华之最不同的一点了,他活得太清醒,而我只想浑浑噩噩地活着,前路在何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也不想通过投机取巧的方式去获得。”

    “何必看得那么清楚呢?”田挽烟喃喃自语般的道,“那样很容易就会感到疲倦不堪。”

    她完这些之后,话就变得少了起来。

    本来聂秋和田挽烟也并不熟识,仅有的交流也是因为覃瑢翀或是那三个天相师世家,如今,该的完了,两人又各怀心事,相互之间也就只剩了一些必要的寒暄。

    第一晚,他们赶路太急,没找到歇脚的地方,田挽烟就睡在马车里的,聂秋则是在马车外架起了柴火,车夫在一旁酣睡,时不时地翻个身,而他双手抱刀,对着火焰憩了片刻。

    黑夜,万物寂静,只剩火苗吞噬树枝的声音,所有暗藏在心底的情绪都轰隆作响。

    离别的时候是那样的干脆,利落,好像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愫能够绊住他。

    直至夜半,所有事物都陷入了浅眠,可明月还醒着,繁星还醒着,明亮闪烁,光芒柔和,缓慢而轻柔地将心中那些复杂的情绪一丝一缕地勾起来,一时间竟叫人愁绪万千。

    火苗晃动,噼噼啪啪地响着,聂秋睁开眼睛,很快就从昏沉的梦境中苏醒,再难入睡。

    他轻轻按了按紧皱的眉头,忍不住想到,不知道方岐生这时候到哪里了,一路上是否顺利,有没有和黄盛联系上,玄武门的人是否像往常那样在暗中为他消除存在的威胁。

    此种愁绪,往来反复,在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嚼碎了才咽进腹中,仍觉太寒凉。

    虽然聂秋已经极力地服自己不再去想,但是此行凶险,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方岐生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可他终究没有亲身经历过,到底不会明白凡人在面对那些诡奇神话时有多么渺,如同草芥,如同蜉蝣,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那句“你知道我回信可是很快的”的暗示,也不知道方岐生有没有听懂。

    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让方岐生寄信给他报平安,免得让他牵肠挂肚。

    聂秋暗想,兴许是这夜色太好,星月皆明亮,所以才叫他多愁善感起来吧。

    然后,他敏锐地听到马车内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是布料摩擦时特有的声音——聂秋很快就意识到田挽烟其实也没有睡着,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的那番话也勾起了她的回忆,让她感到难过,心火焚烧,一腔哀怨压也压不下去,翻来覆去地怎么也无法进入梦乡。

    过了一会儿,田挽烟轻轻撩开帘子,抬眼便看见聂秋也醒着,于是很客气地抬颔示意,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话,一个望向燃得正旺的火堆,一个望向澄澈明净的夜空。

    第一晚就是这么过去的,直到赶路的时候他们二人才闭目休息了片刻。

    第二晚和第三晚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所以,纵使梦境不断,睡得倒也安稳。

    第四晚,马车飞快的向前行驶,已经离霞雁城很近了,但冬日天黑得快,田挽烟也不愿意选在这么一个深更半夜里去覃府敲门,告诉覃瑢翀这么一个突发的消息。

    夜深,她和马夫选在一个偏僻破旧的村落歇脚。

    他们是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的,但是聂秋很清楚。

    那位枯槁如秸秆的村长在看到聂秋的第一眼时,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这个村落还是像之前那样排斥外来者,活死人的事情尘埃落定了,可还是在他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夜夜担惊受怕,同类相残,那些经历,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了。

    所以,村长一开始仍然是持反对意见的,在看到聂秋的那一瞬间却改了口。

    田挽烟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聂秋,旋即想起他和步家有所渊源,也就不意外了。

    第四晚,最后的一晚,聂秋像第一晚那样彻夜未眠,却并非因为那些扰人的心事。

    他去了封雪山脉。

    封雪山脉离这个村落并不远,和所有故事开始的那天一样,不过一个多时辰聂秋便抵达了封雪山脉的山脚处——这是他头一次在冬季来到这里,山间风大,沿途还有潺潺的溪流,更显寒冷,比起镇峨也毫不逊色,因为受阴气的影响,所以常有细雨,却一片雪也未落。

    就如同它那“封雪”的名号一般。

    聂秋卷起袖口,手腕翻动,月光在他腕上的两轮弯月处流淌,向下流泻,红绳牵动着古朴的铜铃向前晃动,铜铃表面上犹如树枝般的红色纹路在那一刻忽然活过来了似的,缠绕着,向上攀沿,几个呼吸后便布满了整个铜铃,纹路覆盖下,虚耗缓缓地展开了腰间的折扇。

    霎时间,铜铃声震荡开,只听得惨叫声响起,循迹过来的厉鬼被那声音弹开了几丈远。

    呼啸的风声带来了响彻山巅的悠长铜铃声,交叠往复,遥遥呼应。

    希望没有吵醒步尘容和步尘安,聂秋听着那不的动静,有点儿赧愧。

    听过虚耗的叙述后,他实在是忧虑步尘容的情况,所以才会趁此机会过来见一见她。

    铜铃震颤,紫光与红光划破漫漫黑夜,在半空中显出身形。

    有了红鬼和莲鬼的震慑,普通魂灵不敢轻易靠近,即使有些胆子大的,稍稍靠近了一些就会顷刻间被虚耗驱使的铃音所吞噬,魂飞魄散,所以聂秋这一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没过多久,那座屹立在瀑布上的步家宅邸就近在眼前了。

    铜铃声早就停了下来,面容沉静的少女正手持烛灯相候。

    木桥横亘在了悬崖和宅邸之间,聂秋看着,恍然间觉得昨日才踏足过此地。

    虽然步家的铜铃在他的手中,但步家这一代的家主只可能是步尘容。

    聂秋站在对岸,远远地,抱拳行礼,而步尘容亦是还礼,摆手让他先过来。

    走过去之后,聂秋才发现有个的团子站在步尘容的身后,一身的黑,裹得很严实,没有被温暖的烛光所照耀,融于一片漆黑之中,不走近根本发现不了。

    他微微欠身,望着当初在霞雁城捡到的哑巴,柔声道:“我们也是许久不见了。”

    起来,步尘安这个名字还是步尘容满怀祝福地给他取的。

    孩儿乖巧地鞠躬作揖,胸前悬着的那面镜子微微摇晃,明明是正对着聂秋的,却漆黑如子夜,透不进半点光芒。这面方镜长得很有特点,见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它的边缘处有一圈银质边框,上下宽厚,左右细薄,上纹草木走兽、千里波涛,下纹日月、二十八星宿,四方位处的图案分别对应着四方神兽的纹章……然而镜面的下半部分却裂开了,几近损毁。

    那时候在凌烟湖的雨夜中破损,又难以修补,之后就只能勉勉强强维持这副模样了。

    聂秋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直起身子,重新看向面前的步尘容。

    “我听你这边遇到了一点麻烦。”他道,“我有些忧虑,所以过来看看你。”

    那双不甚相同的眼睛,一只深黑,一只浅褐,里面涌动的情绪却是一样的,步尘容喟叹一声,似是无奈,却又不算埋怨地道:“是虚耗叔叔给你听的吗?嗯,我前些日子确实遇到些难事,不过聂公子无须担心,我已经将那些事情妥帖地收拾好了。”

    聂秋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将空气凝结的浓重阴气就脱离了铜铃,宅邸内的魂灵顿时俯首闭目,一时间只听得见虚耗嘶哑低沉的声音:“你是如何处置的?”

    他忽然觉得这幅场景很像长辈对晚辈的问话,却没有出言断。

    步尘容怔愣片刻,将步尘安拉到身前,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这才勉勉强强地答道:“我让‘生’取走了他们对于封雪山脉的记忆,和那些即将被斩首的死囚犯做了交换。至于被破的阵法依旧无法复原,若有人无意闯入此地,我便会提前驱使鬼魂去将他们引开。”

    “没有得到双方的许可就贸然交换,你难道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吗?”虚耗斥责道。

    “我知道的。”步尘容很平静地答道,“我早就做好了慨然赴死的准备。”

    “你死后会比活着受更大的苦难。”虚耗恨铁不成钢地道,“这样不值得。”

    “那我也能与渊哥重逢。”步尘容放轻了声音,“这很好。”

    虚耗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惊觉她已是在这种怪异的想法中踟蹰了多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悠悠地叹了口气,了个“你啊”,就没了下文,返身回到了铜铃中,再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