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拂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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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内那股甜腻的熏香逐渐变得柔和缱绻,?如同情人间沙哑的耳语。

    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这个插曲很快便被覃瑢翀揭了过去。

    虽,他心里肯定是不可能像他表面上所表现的那样风轻云淡了,?不然也不可能将手里的折扇拿错了方向,半天都不开,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放到一边去了。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约莫是一盏茶的工夫,回覃家传话的侍卫终于带着援兵匆匆地赶来了,之后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我们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些人彻底击溃。”覃瑢翀微阖双眼,?边回忆边道,?“虽然起来有些羞愧,但我当时才腾出空闲仔细地量顾华之。”

    情况紧急,覃瑢翀就只是略略地看了顾华之几眼,直到现在才正眼瞧了瞧。

    即使刚经历过如此惊险的斗,?他头顶上的鱼尾冠都没有丝毫松动,每一根发丝都被妥帖地收起,?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余下的碎发都捋到了耳后,?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顾华之将那柄用云篆刻着“紫坛”二字的软剑缠在腰间,?似有所感,侧眸看向覃瑢翀。

    他眉眼是很清澈的,?甚至是近乎冷淡的,像永不消融的冰雪,?将春风也冻结,唇边没有一丝笑意,让覃瑢翀忍不住好奇,?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会不会有梨涡。

    覃瑢翀的目光顺着他抿起的薄唇向下看去,弧度优美的下颚,脖颈,脖颈上微微颤动的喉结,蜿蜒藏进衣襟中的锁骨,绣着云鹤的衣裳从肩膀处铺开,又在腰际收拢,凸显出腰间缠绕的藕荷色软剑……他心想,就算是天底下最挑剔的人见到他也理应觉得心满意足。

    句当事人肯定不会喜欢的话,他的相貌确实漂亮得没有瑕疵。

    即使是这么多年来,覃瑢翀扪心自问,他所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唯有濉峰派的顾华之、醉欢门的段鹊、镇峨府的张妁,以及面前这位,魔教右护法聂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余的美人,不算他有所偏颇地喜爱的那几位以外,都如同过往云烟,见过即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不过是一瞬间覃瑢翀就对这位偶然路过的侠客好感大增。

    当然这话是不可能给聂秋听的,他只会自己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对顾华之抱有好感。

    很奇怪,覃瑢翀嗅着空气中那股浓郁的香气,暗自想到,他明明都不太记得清顾华之的长相了,那些话却像是等候已久般的,他到哪里,那些字字句句就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跳。

    或许是因为这种奇特的熏香,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东西都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烟雾中的影子缓慢地游移,回忆中的顾华之抬眼看了过来,问道:“为何看我?”

    覃瑢翀总不能是我看着你就挪不动视线,心知自己刚刚的目光太过灼热,低咳两声,强掩住窘迫,摆出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有意忽视了顾华之的疑问,悠悠然开了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我姓覃,名瑢翀,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日后我也好上门答谢公子。”

    “濉峰派,顾华之。”顾华之也没有追问,淡淡道,“答谢就免了。”

    覃瑢翀展开手中的折扇,欲盖弥彰地扇了扇风,悄悄朝厮使了个眼色。

    那厮是经常伴他身侧的,话讨人喜欢,而且还聪明,收到主人的暗示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作揖,对顾华之道:“原来是濉峰派的扶渠羽士,有失远迎。刚才情势紧急,如果不是公子及时搭救,恐怕我们也难轻易制服对面。羽士接下来若能从百忙之中腾出时间,肯赏脸来覃府一叙,我们也好借此机会答谢您。”

    “不过举手之劳,不必答谢。”顾华之又重复了一遍,没有丝毫动摇,正当覃瑢翀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却沉思了片刻,开口道,“我此行也是要去霞雁城的,若是……”

    覃瑢翀很热切地道:“方便。”

    顾华之难得怔了怔,上下量了他几眼,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答应下来。

    之后,这去霞雁城的路上,就凭覃瑢翀的三寸不烂之舌,半个时辰后就服了顾华之,他既然没有要事在身,不如就由自己为他介绍霞雁城的人土风情,顺便还能告诉他哪些地方适合游玩,哪些地方最清净,顾华之觉得有道理,想了想,答应了下来。

    坐在覃瑢翀对面的聂秋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覃瑢翀就好像极其熟练的猎人,转手就将那只误入人间的鹿给骗了去,至于是生吞活剥,还是拆吃入腹,顾华之全然没有察觉。

    他想起,自己和覃瑢翀初次见面的时候也好像是差不多的场景。

    只不过当时的他不似顾华之那般毫无防备。

    顾华之是答应了下来,他则是笑着,了句“还从来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这种话”。

    然而,聂秋所遇见的是二十年后的覃瑢翀,他尚且有所提防,二十年前的覃瑢翀,无论是从言辞、语气、神态来,都比不上二十年后的,多多少少也会露出些端倪。

    就算顾华之是“扶渠羽士”,不染纤尘,但他好歹是濉峰派的大弟子,平日里去过的宴席也不少,能够在那些权贵之中全身而退,他又怎么可能完全看不出来覃瑢翀的不怀好意。

    到底是谁入了谁的局,此时此刻,恐怕还难下定论。

    “我们回到霞雁城后,先去了趟覃府,将一路护送的‘入渊’好生收起来,严加看守,对外则是放出了消息,‘入渊’已经熬作了汤药,以此掩人耳目。”覃瑢翀继续道,“我本来是想邀请顾华之来覃府坐一坐,他却婉言相拒了,只在覃府的大门处等我。”

    “嗯……当时我不知道怎么的,总是觉得顾华之趁我进府后就会悄悄溜走,于是很焦急地去拜见了父母、师长,随意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地出来了,生怕他就此消失在人海中。”

    事实证明,顾华之是话算话的人,要等就绝不提前离开。

    覃瑢翀踏出覃府的时候,他正立于一棵柳树下,万条丝绦柔软地垂了下来,堪堪将他的面庞笼在一袭翠绿中,只能隐约从缝隙中窥见他抬起了下颚,目光专注,似是在遥望枝条之间的什么东西,但当覃瑢翀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去瞧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顾华之用手轻轻托起那几根生着柔软嫩芽的柳条,新鲜的、清新的气息顿时涌入了覃瑢翀的鼻腔,他恍然间意识到这是为他腾出了空隙,示意他走过去看的意思。

    他委实好奇顾华之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到底是什么珍奇的玩意儿能引得他的注视。

    于是覃瑢翀微微俯身,几步钻了进去,肩膀在顾华之的手臂上碰了碰,隔了一粒绿豆大的距离,抬眸望向树梢间,兴致勃勃地想要知道他要分享什么东西给自己。

    坑坑洼洼的枝叶间挂着一点杂草泥土,几抹颜色鲜艳的浅蓝,是鸟类落下的尾羽,深褐是兽类身上柔软干燥的绒毛,两只燕子在其中穿梭,叽叽喳喳,似是不知疲倦一般。

    只是燕子筑巢而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也只有年长者或是幼童会在此驻足观望了。

    但是,覃瑢翀又莫名觉得,顾华之无论做出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太意外。

    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柳树下,抬眸仰望燕子筑巢,不是他会做出的事情,却是顾华之会做出的事情——他想,偶尔享受一下闲适悠然,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离得近了,覃瑢翀很容易就闻到这位扶渠羽士身上的莲香,轻柔,浅淡,不离近根本闻不到,不是刻意染上的,而是那种长时间浸染在莲花盛开之处,夏食莲子,秋食莲藕,长期以往,身上才有可能带着这么一股自然清新的香气,而他自己好像完全不知道。

    想到此处时,顾华之忽然收回了视线,目光坦然地看过来,道:“走吧。”

    覃瑢翀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此前答应过顾华之的话,要带他游遍这霞雁城。

    特意拨开柳枝,似乎就是让他瞧一眼,也没有别的用心,只是懒得费口舌罢了。

    他心里升起一阵奇怪的痒意,有点想笑,却又没有笑出来,抬手示意:“请。”

    第一炷香已经燃了一半,燃尽的灰坠了下去,落入香炉底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生鬼倚在覃瑢翀身侧的软榻上,眯着眼睛,微微蹙眉,芊芊玉手拨弄着金色的细线,从聂秋的角度看过去,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些细线结结实实地缠在了一起,宛如一团乱麻,寻不到开端,也寻不到末尾,即使生鬼已经花费了很长时间,也仍未将其解开。

    “他藏得很深。”生鬼指了指面前纠缠的线,道,“兴许我们已经触及到顾华之内心深处的秘密,他虽然全无意识,却仍有防备,这些结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解开的。”

    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在一袭烟柳下,顾华之并不是覃瑢翀看到的那样心无波澜。

    他想的是什么,之前发生过什么,直至二十年后的今天,覃瑢翀仍然不知晓。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生鬼轻轻抽动另一根并未缠绕其中的线,道,“看,只是一部分记忆被他藏起来了,另一些还是很容易就能够取出来。让覃公子继续下去吧,等到最后只剩下这些了结的线之时,奴家自有办法解开它们,取出他最深处的记忆。”

    它将宛如藤蔓般缠绕的金色细线推开,飘到香炉旁,揭开盖子,心翼翼取走了香灰。

    “至于这些香灰,就等到以后再用吧。”生鬼压低了声音,“若是有机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