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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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这霞雁城中,?覃瑢翀最熟悉,也最常去的热闹之处,就不得不提到赏春楼。

    他轻车熟路地领着顾华之穿过一条条长街,?拐过几个巷,嘴上道:“虽世人对烟花之地多有偏见,但是,?实际上赏春楼里都是些清倌,只卖艺不卖身,相貌上乘,?才情也不俗,?我平日里经常会去那里歇歇脚。你知道的,?和漂亮姑娘闲聊总能让人心情变好。”

    顾华之听着,露出了“我不知道”之类的神色,却还是勉勉强强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事后,覃瑢翀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总是涌起一阵羞愧,想着,?若是濉峰派的人知晓他们那个霞姿月韵的大师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带去逛了青楼,该如何做想。

    不过他那时候只听过濉峰派的名声,?对这个门派没有过多的了解,?满心都想着该如何把顾华之留在霞雁城,当然就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给他瞧一瞧,?看看他对这些有没有兴趣。

    兜兜转转,赏春楼的金字招牌就立在眼前,?大门经由技艺精湛的工匠刻成的桃木浮雕,两侧悬有大红灯笼,底下又分别有两头伸着懒腰的石狐狸,?足下有流云,身上有轻纱,一只嘴衔绣球,一只戴同心锁,兽眸微眯,活灵活现地睨着人来人往的长街。

    倚在门旁的两位姑娘皆是很清秀的长相,臂弯间挎着花篮,篮中盛满了浅粉色的桃花花瓣,她们时不时地将花瓣洒向空中,一阵阵的甜腻香气迎面而来,似乎正笑盈盈地向来者抛出邀请——然后,她们一抬眼就看见了覃瑢翀,纷纷掩唇偷笑了起来。

    活泼开朗的那个先开了口,明显对他很是熟悉,“覃公子来了?今日准备见哪位姑娘?”

    性情安静的姑娘则是捋了捋长发,朝覃瑢翀身后略略一望,柔声道:“覃公子身后的这位,是与公子一同前来的友人么?我以前好像从未在霞雁城见过他。”

    覃瑢翀准确无误地念出了这对姐妹的名字,笑着,侧身将身后的人让出来,“他是头一次来,难免拘谨,你们不必顾忌我,让大家专心招待我这位朋友就好。”

    先话的姑娘几步跳下台阶,绕着顾华之转了几圈,伸手摸了摸顾华之的发尾,忍不住感叹道:“头发好顺,竟然没有分叉……嗯,皮肤细腻光滑,眉形生得好看,睫毛也好长,公子你平日里都是怎么保养的啊?用不用澡豆一类的东西?能稍微和我透露一下吗?”

    顾华之不动声色地避让,想了想,轻声道:“没有。”

    姑娘不依不挠地追问:“那你平时都是吃的什么?沐浴的时候用的是什么?”

    “平时以山果饱腹,以山泉水沐浴净身,至于你的澡豆,我不知道那指的是什么。”

    覃瑢翀没想到她们会对顾华之有这么大的兴趣,更没想到顾华之竟然老实地回答了。

    然后?然后楼内的鸨母好不容易腾出了空当,急匆匆地出来将这个不省心的姑娘拎了回去,勒令安静沉稳的妹妹看管着惹是生非的姐姐,向覃瑢翀和顾华之赔了个不是。

    到这里的时候,覃瑢翀拿起杯子,用清水润了润嗓,仿佛当时的情景仍然让他感到尴尬,停顿了片刻,才接着之前的话,含糊地道:“怎么呢,我是从那一天才意识到,原来不止是公子喜欢看长得好看的姑娘,姑娘们也同样喜欢看长得好看的公子,或许更甚。”

    他到这个地步,聂秋也明白了。

    顾华之一走进赏春楼,就像进了盘丝洞似的,那些姑娘都好奇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来烟花之地,又像之前的姐妹花一样好奇他平时是如何保养的,根本不需要覃瑢翀叮嘱,纷纷靠近他身侧,恨不得动手动脚——在花魁试图去摸他手的时候,覃瑢翀总算是忍无可忍。

    “翡扇,我记得你前不久才问过我何时能够再来。”他甚至有点咬牙切齿。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被称作翡扇的花魁懒懒地支起腰肢,收手,挑着眼角去看覃瑢翀,语气带着股调笑的意味,“覃公子的书画确实不错,不过,总得叫我尝尝新鲜吧。”

    言下之意,再怎么看也看厌了,倒不如多瞧瞧新来的这位漂亮公子。

    也许是鬼迷心窍了,覃瑢翀平日里喜欢和她们开这样的玩笑,他没什么架子,和这群莺莺燕燕混得也熟,这时候却突然感到一阵恼怒,迫使他口不择言:“没看到他在躲吗?”

    “难道不是覃公子将这位公子带来的吗?”翡扇倒也没生气,兀自笑了,“还是我们都误会了覃公子的意思?难道你只是想要叫他过来瞧上一眼,然后就要带他离开么?”

    他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憋着一口闷气,从腰包里摸出几锭金子,“啪”地一声放在桌案上,站起身来,低头去拉顾华之,“我们该走了。”

    顾华之至始至终都没半句话,望着覃瑢翀扣住他手腕的手,眸色沉了沉,还是依从地跟着他站了起来,顺手取回被摘下的鱼尾冠,拿过了被手收走的贴身武器。

    而翡扇倚在软榻上缓缓了句:“期待覃公子下回再来和我彻夜畅谈唐寅的真迹。”

    这件事就在三言两语间,被她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了。

    之后他们到底有没有彻夜畅谈唐伯虎的墨宝真迹,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当时的覃瑢翀,在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中带着顾华之离开,直到踏出赏春楼的大门,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握着顾华之的手腕,箍得很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枷锁。

    他就像被火焰灼伤似的,猛然松开了手,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咳两声,解释道:“我以为你不太喜欢那样的场合,所以贸然带你离开了,也没问过你的意思,实在抱歉。”

    顾华之背过手,稍稍活动了一下被抓得生疼的手腕,道:“无妨。”

    覃瑢翀展开折扇,无意识地扇着,以此缓解心里那股奇怪的情绪,却没能把那股将他五脏六腑都要烧成茫茫枯草的野火压下去,反而助长了火势,令它更加猖狂。

    他抹平紧皱的眉头,看向顾华之,却又在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挪开了视线,竟有些不敢和他对视,目光漂浮不定,寻寻觅觅,从行人的身上扫过,从各式各样的建筑扫过,最后像是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眼睛亮了亮,笑道:“我想到一个你应该会喜欢的地方。”

    令聂秋感到惊讶的是,覃瑢翀在闲暇之余还会去梨园听听戏。

    那样的柔肠百转,一唱三叹,他以为这位覃家家主对这些毫无兴趣。

    转念一想,霞雁城的官员个个尸位素餐,全凭覃家一家独大,这也使得这个驭蛊世家不像寻常大家一般,无论是从礼仪,还是文采,无论是从驭蛊的技艺,还是琴棋诗画,都不是其他人能够比拟的,所以,覃瑢翀会对书画戏曲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也不难理解。

    梨园中的孩儿正在帮忙搬凳子,见覃瑢翀来了,招呼道:“公子今日是要听哪一出?”

    “我记得今日是姜笙当班吧?她嗓子好,底子也不错,无论哪出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我随便听听就行。”覃瑢翀俯身去摸摸他的头,把先前买好的花生酥一并塞进他的怀里,道,“今天我带了朋友过来,劳烦你去多备一些吃食了。”

    孩儿动作熟练地收起酥糖,笑眯眯地指了指一间屋,“笙姐正在后面上妆呢,覃公子一时半会儿可能见不到她了,步家的人也在里头,她向来是不喜欢别人在这时候去搅的。”

    他完,一阵风似的呼啦啦过去了,吆喝着去准备东西了。

    顾华之在旁边看了半晌,此时才终于启唇道:“你和这里的人关系很好。”

    覃瑢翀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这里”是指的霞雁城。

    “毕竟是在这里长大的。”覃瑢翀笑了笑,“霞雁城大也不大,也不,十多年的时间都足够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混个脸熟,更别是人了。”

    顾华之摇摇头,垂下眼睛,不知是在想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

    “不是。”过了一会儿,他如此道,“覃家的身份仿佛没有在你身上留下深刻的烙印,你能够轻而易举地和所有人都成一片,全无顾忌,也没有架子,这很难得。”

    等到坐进椅子,对着空荡荡的戏台子发了半天呆的覃瑢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华之那句没来由的话兴许是在夸他,他这一脚深一脚浅的,好像走在云端,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要飞起来,明明是坐在梨园里的,思绪却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隔了一个座位,木椅被人拉开,覃瑢翀顺着响动望过去,眉眼温柔的姑娘冲他颔首。

    这位应该就是步家的人了,他亦是回礼,心里想着,之前虽然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过好几次,像这样面对面地接触,还真是头一遭——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步陵清?

    也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覃家和步家的关系尤为亲近,那位号称“遣鬼守铃”的步倾仲已经来过了好几次,每次覃瑢翀都能够看见自己的父亲,还有那些长老们满面凝重的模样。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是父亲,还是师父,皆是不肯向他透露半句。

    覃家,先后师从两位长老的人,只有覃瑢翀一个。

    那两位长老是兄弟,一个只有覃瑢翀一个徒弟,另一个从不收徒,七八年前,一个寂静无光的夜里,他的师父急匆匆地离开,融于夜色,从此就再也没回来,直至“凌烟湖动工的时候发生了塌方”的噩耗传来,覃瑢翀才明白他师父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夜晚。

    遗体,他没有见到,只知道师父的胞弟,那个从不收徒的长老,没过两日就向家主提出要收他为徒的请求,他父亲答应了下来,覃瑢翀就迷迷糊糊地跟着他继续学习驭蛊之术了。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覃家上下酝酿着一股奇怪的风暴,裹挟着雷电和雨雪,正使得所有事情偏离轨迹,比如他的母亲,明明父亲过绝不可能放弃她的医治,却又改口,如果真的治不了,那就只能让她提早入土为安……覃瑢翀正是憋着一肚子的怒火去寻的“入渊”。

    听人,步陵清常来梨园找姜笙,今日恐怕也是如此,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这些不相关的事情,枉费了顾华之这一路上的奔波。覃瑢翀缓了口气,决定不再多想。

    台下寥寥几人入座,帷幕被缓缓拉开,旦角莲步轻移,踏上戏台,咿咿呀呀开了腔。

    “他此夕把云路凤车乘,银汉鹊桥平。”挽袖抬臂,眉眼如画的贵妃捏着嗓子,嗓音圆润嘹亮,有如一阵呼啸而过的微风,一层层推开粼粼柔波,婉转动人。

    生角唱道:“他是天宫星宿,经年不见,不知也曾相忆否?”

    覃瑢翀顺手递了个蜜橘给顾华之,没有注意到顾华之接过去之后就放在了一旁。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台上的旦角意有所指。

    这出《梧桐雨》他已经听过许多回了,姜笙的唱功了得,用旁人的话来,她就是天生唱戏的料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唱的戏都不可能有一丝瑕疵,完美得像个模子。

    然而覃瑢翀却发觉姜笙这次的语气不太一样,带了点颤音,尾音上挑,咬字放缓,端的是柔情似水,裹了层甜腻的蜜,不知是对那戏中的唐明皇深情款款,还是对别的什么人。

    第一炷香已经燃尽了,房内浓郁的熏香逐渐散去,生鬼却没有急着燃上第二炷香。

    它从袖袍中伸出苍白的手,没有过多犹豫,从覃瑢翀身侧那团细线中勾走了一缕,缠在指尖,眼神晦涩难懂,明明是笑盈盈的,却好像在掉眼泪——

    生鬼将手按在胸前,细线很快就融入了魂灵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