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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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一炷香燃尽之前,?方岐生等人便退出了地窖。

    当然,他们用了点手段“叫醒”了那位中年人,在他昏昏沉沉的视线中,?用一种焦急的语气,抢先质问,你怎么突然之间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赶紧离开。

    中年人虽然觉得后颈隐隐发痛,但当他看到几乎燃尽的香,?仍然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他疑惑地看了看面前这两个外来者,?总觉得有股违和感,?却又不出哪里不对劲。

    不过,中年人没有多什么,转身就领着他们往外走去,急匆匆的,?想赶在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之前离开这里。

    涉水而过,地窖中的水阴冷刺骨,?潮湿的、冷冽的气息,将浓郁的香火气都盖了过去。

    方岐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领头的中年人,?他脸上的焦急不像是装出来的,?不像是那种因为没有根据的神话故事而恪守陈规,更像是他亲眼看到过什么,?看到过有人不顾劝阻,在神像面前久久停留,?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惩罚便如期而至,令他感到惊惧,?令他感到胆寒。

    他确实很想知道后果是什么,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就莽撞地去尝试,是最愚蠢的行为。

    方岐生尝试着问了问,那个中年人在晕过之后就警惕了许多,不再信任他们,听到他的问话之后,头也不回,只是装聋作哑,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全然不理会。

    很遗憾,方岐生想,看来暂时是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离开地窖之后,终于重见天日,方岐生才发现原来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火烧似的红霞遍布天际,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将整个村庄都囚禁在一隅狭窄的深坑中,抬眼望去,充斥整个视野的便是那种泼墨的黑,偶见几点殷红,是被峰顶所牵绊住的落日晚霞。

    在见到聂秋之前,方岐生不准备再贸然前往地窖。

    不仅仅是因为当地人逐渐生疑的眼神,还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估摸着隔壁的黄盛应该睡下了,玄武也去安排其他人送信了,方岐生便从破旧杂乱的草堆上坐了起来,略略将身上的装束整理了一番。

    他的手指从微皱的衣襟上一寸寸抚过,取出怀中的东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他向来不会留下信件,不会让它有机会成为把柄,一般来,在看过信的内容之后,方岐生就会将信烧毁——本来是个好习惯的,对于现在的方岐生来却是个坏习惯。

    不过这意料之中的遗憾从侧面佐证了,这具身体的的确确是他,或者是曾经的他。

    方岐生正准备收回手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凝。

    他习惯一身鸦黑,不是因为有多喜欢,而是因为这样就能够很轻易地融于夜色,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更方便一些,即使是沾染了血迹,很快就会被深黑晕染,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漆黑的、暗沉的颜色之间,那一抹亮色就显得格外扎眼,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视线。

    方岐生卷起袖口,他常用来让鹰停留的皮革护腕上,如今却是横卧着蜿蜒的红色,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静默而暴烈地,缠住他的手腕,连末端都被妥帖地系上了一个结。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信他会如此,近乎天真地,不带任何恶意的企图去接近一个人。

    宁愿让这镣铐般的红线在手腕上久久停留,留下这样的束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红线另一端的,手握钥匙的人,是聂秋吗?念及此处,他只觉得荒诞不经,也无法理解,他和聂秋,除了相见时的血腥气息之外,什么多余的东西都不能有,也不该有。

    天下如棋局,世人皆为局中人,对于方岐生而言,没有喜不喜欢,只有能不能利用。

    方岐生伸出手去碰腕节上的那根红绳,指尖所触及之处,仿佛有火焰缓缓流淌,他就像是被那股热气灼伤了一般,猛地收回手,眼前的一切骤然间变得恍惚起来,红线如刀刃,刃口锋利,直直地刺入他的眉心,向下滑去,他逐渐感觉到肋骨被割裂的感觉,疼痛难忍。

    雾气之中,他看见人群熙攘的石桥,花灯汇成银河,映照出燃尽黑夜的星火。

    视线的尽头,白衣男子接过那盏六角花灯,缓慢地回过身来,星与月的夜幕轻覆在他衣袂上,揉碎成浮光,让人想起秦淮河两岸的渔船灯火,在古刹的浑厚钟声中跌入晚霞。

    分明是有薄纱遮挡,方岐生却看得出那双眼中的温和笑意。

    他走近,好像了什么,隔了一层回忆,字句都变得破碎模糊。

    方岐生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心脏却像熟透的果实,泛着甜腻的香气,渐渐地腐烂,皮肉都淤结成泥泞,只剩下一颗凹凸不平的果核,在暴雨的淋刷中,轻微地战栗着。

    他们曾在夜色氤氲的石桥上漫步,在拥挤的人潮中偷偷地牵手,接吻。

    但是,隔着四时剑匣,隔着含霜刀,隔着正邪两道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方岐生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假的。

    即使那一瞬的心动不是作伪,他也只觉得那是无法抑制的窒息感,比他曾经逼不得已而饮下的毒更烈,贯穿了心肺,逐渐将他全身的血肉都腐蚀。

    更何况,这不是他记忆中的聂秋,他记忆中的聂秋要更为冷淡,更为疏离客气,像是将内心彻底封闭起来的困兽,与这个俗世格格不入,无论如何都有无法消除的间隙。

    如果要问方岐生,他十九岁的时候会不会偷亲喜欢的人,会不会去主动牵他的手。

    那么,方岐生只能,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十九岁那年因为遗毒的复发,在床榻上整整挣扎了很长时间,连白虎门门主都已痊愈,他却仍然割破了皮肉放血——到底也是因为石荒太固执,所以方岐生才不得已,痛痛快快地,不留后手地和他缠斗了许久,却使得旧疾复发。

    到最后,身为医师的典丹终于忍不住了,和方岐生一商量,做了最坏的算。

    石荒满心羞愧地依照吩咐去了一趟醉欢门,将段鹊请了过来。

    当段鹊将血酒放在桌上的时候,酒葫芦上系着的铃铛受到牵引,晃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扰得方岐生头疼,他隐隐约约听见段鹊,“你喝了之后就再也戒不掉了”,她是否因为周儒的原因才出了这最恳切的一句忠告,方岐生不清楚,也没必要弄清楚了。

    他早知这世上无论人或物,有得必有失,所以早就想好了所有后果。

    魔教后山有一片坟冢,大大的,排列得很杂乱,像四散而去的星辰,坐落在任何一个狭窄逼仄的地方,方岐生回到魔教总舵的时候,就在葡萄架底下选好了他的归处。

    然而当时的方岐生没有想那么多,他的脑袋昏沉,汗水滑入他唇缝,他也尝不出腥咸的味道,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便摆手示意典丹去将血酒取过来,试过之后,石荒将他搀扶起来,腰后靠上软枕,酒葫芦抵在唇边,微微倾斜,顺着他的唇缘倒了进去。

    真当吞入口中的时候,浑身的感官忽然就变得敏锐起来,血酒的酒气虽然很浓厚,却也盖不过那股刺鼻的血腥气息,尝起来像青苔一样滑腻黏稠,让人忍不住想反胃。

    方岐生勉强咽了进去,典丹递了块儿糖饴过来,被他以“不喜欢甜的”为理由拒绝了。

    段鹊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半晌,面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是空荡荡的,见方岐生将血酒饮尽后,她重新将那个新刻上“方”字的酒葫芦拎起,道:“每至季节轮转,我会遣人将血酒及时送至方教主面前,两年后,便是两月饮一次,再过两年,便是一月饮一次,日益频繁,方教主是个聪明人,相信你心里也有考量,血酒并非救命的良药,而是致死的毒药。”

    完之后,她略略颔首,转身离开,就像她来时那样干脆,走时也毫不留恋。

    这就是他十九岁那一年了,方岐生想,什么安宁,什么心动,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根纠缠的红线也就烫了那么一瞬,很快便冷了下去,归于平静,即使他再如何触碰,眼前也浮现不出万家灯火,还有那个将六角花灯心地递到他手中的聂秋。

    方岐生恍然觉得这不过是大梦一场,无论是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还是他软软地塌下去一块的胸口,无论是黄盛,玄武,还是聂秋,不过是他用以服自己的借口。

    喜欢是假的,右护法是假的,最亲近的关系是假的,曾一起看过的花灯也是假的。

    但当他垂眸沉思之际,灯盏中的烛火摇曳着,在他手中重获新生,照亮了房间,让黑暗无所遁形,也让手边的漆黑剑匣映上一层火焰,猛兽的金色图纹在光芒中流转,消逝。

    方岐生向来对多出来的东西都很敏感,之前去地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携带武器,黄盛约莫是往返了几次,所以得到了这些村民的认可,破例允许他带着那根金鞭去面见神像。

    现在,稍微分出了注意力,他就发现自己的剑柄上好像多了点什么。

    准确来,是那柄名为“池莲”的剑,因为没有合适的剑穗,所以剑柄上总是空荡荡的,久而久之,方岐生倒也习惯了,便不再去想着要找剑穗去系这柄青色的长剑。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剑柄处系着一条看着十分眼熟的穗子。

    浅淡的颜色,剔透圆润的串珠,流苏如水般灵动柔美,方岐生即使不去看那珠子上刻着的字,也能够看得出这是聂秋长年以来,系在那柄含霜刀上的穗子,几乎是片刻不离身。

    他抬手去碰的时候,那些泛着凉意的流苏就覆在他指腹上,轻柔得像是一个吻。

    轻轻地,缓慢地,一字一顿,声告诉他,这个人的钥匙也在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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