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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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昆仑,?守玉楼。

    这座潜藏在黑暗深处的神像,名为白玄。

    当地的居民用生涩难懂的语言着,好像是在咏唱神迹,?他们,这位神君是通往琼楼十二座的门,是手持镣铐的处刑者,?是使流水溯流而上的呼啸狂风,余晖也可使月光黯然失色——黄盛转述的时候,眉头皱得很紧,?似乎想到他们近乎癫狂的神情都让他觉得不适。

    聂秋暗暗想到,?同时,?他也是玄圃堂的领主,而常锦煜就是被关在了那里。

    天道极力隐瞒的,为此不惜痛下狠手的,正是简简单单的“玄圃堂,?白玄”五个字。

    离真相越近,离危险越近,?聂秋的心却反而沉沉地坠了下去。

    那是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和之前的抗拒、恐惧,?全然不同,?犹如倦鸟归巢,游鱼渴水,?他像触碰到了夜晚的寂静,所有喧哗都逐渐褪去,?将一席如瀑的月光放进他手中。

    即使方岐生,他所追逐的真相,那位白玄神君,?和他的相貌分毫不差……聂秋也只是有片刻的惊讶,随即便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理所当然的事情,它将所有的线索都串在了一起,无声地,将三壶月,将珺瑶仙子,将昆仑,卦象,神像,所有缺口都填补完整。

    听那位神君的神情总是淡漠的,将世间万物都视作尘埃,近乎傲慢,也近乎轻蔑。

    踏入这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偏僻村庄之前,聂秋将方岐生和黄盛的叮嘱,在心中又仔细咀嚼了一遍,抹平衣襟上的皱褶,缓慢地吸进一口冷气,又缓慢地吐出来,将笑意收敛,脸上的神色也淡了下来,然后,他解下腰间的含霜,心藏在一处角落,迈步走了进去。

    当所有恍惚的、懒散的视线被吸引过来之时,空气仿佛有一瞬间凝结。

    孩儿笑嘻嘻地拉着长辈的袖口,“神像活过来了”;头发斑白的老者沉默不语,昏沉的睡意一扫而空,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妇人捧着一卷刚织好的绸缎,柔软顺滑的绸缎从手中脱落,沿着田埂铺开绵延的靛色画卷,她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是愣愣地看着。

    这一幕落在聂秋等人眼中,却显得格外诡异。

    即使是最懵懂的孩童,即使是沉默的老者,即使是出神的妇人,在看到他们世代供奉的神明,活生生地站在他们的面前时,比起惊讶,他们更像是终于等到了应当发生的事情。

    聂秋感觉到他们的视线死死地锁在自己身上,几乎要将他烧出无数的洞来。

    沉寂之后,低语声犹如杂草,疯狂生长、蔓延,很快就传遍了这个不大的村庄。

    原本紧闭的窗棂半敞,探出一双双眼睛,这时候聂秋才发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人。

    他们没有祝词,没有用于祈福的话,也没有跪服,而是在静默中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右手按在眉心,左手抵在咽喉,以此来表示尊敬,为首的那名中年人上前一步,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念出一句话,音调很怪,比起常用的官话来,更像是猛兽低语时的呜咽。

    聂秋神色冷淡地听完了,长袖轻拂,开口夺过了话语权:“听你们造了一尊雕像。”

    也幸好白玄神君的性情如此,即使他没有听懂这些人的话,也能够对他们熟视无睹,先将自己的要求提出来,将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之后的计划就能顺利地进行了。

    中年人自然不敢忤逆,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手一挥,领着聂秋向地窖走去。

    聂秋特地依照方岐生所的,选择在靠近地窖的位置出现,就是为了防止和这群人接触太久,言多必失,即使他们看起来并不算聪明,时间一长却也容易露馅。

    此时,躲在暗处的方岐生斜过视线,看了黄盛一眼,大意是“他们了什么”。

    “神君,那张鹿角面具……自从使者交给我们之后,我们一直心翼翼地保存到现在。”

    黄盛磕磕绊绊地重复那个中年人的话,比起给方岐生解释,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越往下,他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更加凝重,到后来甚至带着点惊惶的神色,不敢置信似的。

    “他们口中的鹿面难道是神像手中的那张面具?那些荒唐的神话难道是真实存在的吗?”

    方岐生比黄盛更想问这个问题。最麻烦的是,他掌握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尤其是关于这些不知何时渗透了他所有经历的神话故事,什么昆仑,什么白玄神君,他是从来不信的,如今却一股脑地朝他涌来,现在还要直接告诉他,所有的神话都并非简单的“故事”吗?

    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信息:那位“使者”,到底是什么人,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无数信息充斥了脑海,方岐生定了定神,使情绪冷静下来,然后将那些古怪的、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线索抛掷脑后,只凭借全然的直觉去仔细思考,得出的结论是显而易见的。

    那张鹿角面具,不论它代表着什么,又将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都必须将它拿到手。

    他和黄盛对视一眼,不出意外的,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他们几乎是同时起身,黄盛大概还是耿耿于怀,不想和方岐生并肩而行,所以故意加快了脚步,两道寒鸦般的黑影掠过逐渐褪去的夕阳,一前一后,很快跟上了那群人的步伐。

    地窖狭窄,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进去,大部分人都在外面等候,只有领头的那位中年人,还有七八个年龄各不相同的人,将聂秋簇拥在中间,开了地窖的铁栅栏。

    其他人顿时惊愕地睁大了双眼,看了看聂秋,又很快露出了然的神色,没有多言。

    甬道内的积水已经干涸,只剩薄薄的一层泥土,透着湿润的深色,兴许是神君不喜衣袂沾到水,他早已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提前施了仙术,使积水干涸,如此便可来去自如。

    至少这群当地村民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什么都没有,只觉得是正常的事情。

    事实上,这是唐琢做的——至于如何做到的,那就是另一个不算短暂的复杂故事了。

    为了将聂秋塑造成那位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神君,方岐生等人可谓是煞费苦心。

    当神像终于映入眼帘时,聂秋还是有片刻的怔忡。

    这么一尊巨大的、圣洁的神像,竟然藏在阴暗潮湿的地底,一藏就是百年。

    他看着那张和自己完全一样的面庞,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像是在对镜而照,镜中映出的明明是自己,看起来却又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

    这就是白玄神君,聂秋心想,这就是解开所有疑问的答案,是门,是锁,也是钥匙。

    如果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结局,那么门的另一端就是那座隐于云雾中的昆仑。

    聂秋迫使自己的视线从神像上挪开,催促着,重新放回那群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的村民身上,他伸手碰了碰神像欲触花蕊的手指,指腹下确确实实是冰冷的温度,告诉他,这是石头雕刻而成的,并不是真的,于是他那最后半点眷恋也消失殆尽,清嗓开腔。

    “没想到你们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神君居高临下地着,语气中难得带上了赞许,并不是很明显,他的声音还是毫无波澜,却已经能使虔诚的信徒激动起来了。

    随即,神君按了按眉心,问道:“吾沉睡已久,光阴如梭,世事变迁,吾早已忘却今夕是何年,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如今距离上一次昆仑洞开,大约过了多久时间?”

    村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围成一团,陷入了短暂的讨论。

    聂秋在嗅到雪松香气的时候就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半个身子都隐在花簇后,肩膀微微一斜,背脊便撞在了一处温暖的地方,紧接着,身后的人将掌心按在他的后肩,替他稳住了身形,雪松的香气一褪,随之而来的便是檀木的气息,还有无意间沾染的香火气。

    方岐生没想到聂秋的反应如此快,简直是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朝他的方向倾身。

    “怎么了?”始作俑者倒是不觉得哪里奇怪,压低了声儿,从唇缝间吐出几个字。

    方岐生皱起眉头,将自己从复杂的情绪中抽离,站在村民们的视线死角处,靠近聂秋的耳畔,轻声道:“黄盛,他们一开始的那番话,大概意思是‘神君,自从使者将那张鹿角面具交给我们之后,我们一直心翼翼地保存到现在’……那张面具,我们必须拿过来。”

    聂秋应了一声,眼见着众人已经讨论完毕,便向前一步,和方岐生重新拉开了距离。

    魔教教主神色晦暗地融入阴影中,莫名觉得掌心中的温度也随之而去,变得冰冷。

    “神君。”黄盛在聂秋身后的几步距离处,双手抱胸,缓慢地翻译着村民的回答,“已过了十天,再过二十天,就是下一次昆仑洞开的时候了,若要离开,您的面具也该拿走了。”

    那张鹿面上,刻着“镇昆仑,守玉楼”六个字,从他们的话中可以知晓,不出意外的话,这张漆黑的鹿角面具便是所谓“开昆仑的钥匙”,而昆仑则是每逢满月之际开启一次。

    黄盛记起,十天前,那一晚上好像确实发生了些怪事,比如家禽骚乱,比如家家户户都提早关紧了房门,他那天正好身体不适,一直在休息,更别踏出房门半步了。

    聂秋听罢,只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然点头应了下来。

    看着村民忙里忙外地拿起镐子,凿开祭坛,岩石迸裂的声音不绝于耳,聂秋突然福至心灵,终于明白之前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了。

    既然这张鹿角面具是开昆仑的钥匙,那么,如果面具真的在这里……

    常锦煜当初又是如何进入昆仑的?

    一声惊呼,底下顿时变得喧闹起来,蕴含着巨大的恐惧。

    他们惊慌得几乎失去理智,有甚者已经开始痛哭,骂骂咧咧地,互相责骂,到最后甚至演变成了愤怒的宣泄口,村民们扭在一起,血液从指缝中溅落一地,好似点点红梅。

    聂秋强掩涌动的心绪,落下神像,走向嘈杂声的源头。

    果然,藏在祭坛底部的木箱中,空无一物,软垫上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凹陷。

    那是放置鹿面的地方,或者,是曾经放置过鹿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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