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鲤河
如果不是因为方岐生提及,?聂秋可能都忘记了杨晟这个人。
他只隐约记得,揽云峰的这位二师兄,嘴很碎,?自视清高,武功差劲,得不得理都不饶人,?因为这糟心的性格,杨晟惹了不少的麻烦,和不少人结下了梁子。
几年前,?揽云峰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不是因为仇家寻仇,?也不是因为插手不该插手的秘密,更不是因为他们淡泊名利,甘愿归隐山野……这个门派消失的原因很现实。
“穷”这一个字足以解释所有。
如沙石般塌陷溃败后,过了好些年,?又渐渐地堆砌,七零八落地拼凑。
直到聂秋被皇帝下手的那一年,?揽云峰才逐渐有了起色。
江湖中门派非常多,有灭亡就有新生,?而杨晟所在的门派,?只不过是那其中最微不足道的、旁人兴许都没有听过的门派,无论是倾覆还是重建,?都没人关心。
是了,杨晟是符重红的师兄,?聂秋想,不然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被贾家邀请。
“按照你所,?符重红应该是正道中变数最大的一个人。”他想了想,道,“她一心想着钱财,即使是加入魔教,也很有可能像周儒当时做的那样被正道的人收买。”
“你忘了重要的一点。”方岐生闭了闭眼,提醒道,“她现在也才十四岁。”
一个入师门不久后,师门便分崩离析,过上漂泊生活的姑娘,连武功路数都是四处乱学的,她年纪尚,心智不成熟,所有的念头都是因她那个最亲近的师兄而起。
无法掌控符重红的想法,那就掌控杨晟的想法,无论如何都比那时候要来得简单。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的目标,方岐生和聂秋就没有再在此处多做停留。
至于黄盛,他也清楚昆仑的背后隐藏了多少危险,所以当他知晓方岐生会在这里留下玄武门的人,随时为他们通风报信之后,他连一声招呼也不,气呼呼地离开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黄盛是被方岐生暴增的实力所刺激,连夜到青龙门潜心修习去了。
这人本来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底子好,家境好,又不像符重红那样瘦弱矮,更何况,黄盛可是被常锦煜看中的弟子,连常锦煜都他天赋异禀,他又能差到哪去?
如果不是因为他生性散漫,怕麻烦,又怎么可能在多年后被方岐生甩到身后?
当然,这件在方岐生无意中促成的好事,他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那时候,聂秋和方岐生也没有多想,毕竟黄盛本来就是这么个性格,在他离开后,没过多久,他们也相继离开了昆仑——本来准备追寻温展行的踪迹,在发现温展行被温家关禁闭之后,方岐生意识到他暂时没有机会下手了,遂改变计划,先去找符重红了。
温展行那件事是这么发生的。
接到玄武的汇报后,方岐生明显察觉到了什么,冷飕飕地瞧了聂秋一眼,视线扫过来的时候,聂秋强作镇定,神态平和地回望,实际上却如坐针毡,生怕他发现不对劲。
所幸,没过多久方岐生便重新看向了玄武,道:“温展行的事情放一放,鲤河离这里不远,如果你们探到的消息无误,杨晟和符重红应该就在那里,我们先去鲤河。”
玄武抱拳了个“是”字,退出马车,去和魔教的车夫改变路线的事情了。
聂秋悬着的一口气还没咽下去,方岐生就转过了头,在聂秋略显惊慌的眼神中捏住了他的脸颊,力度不轻不重,刚好留下一个的凹陷,然后魔教教主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带有嘲弄的意味,启唇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答应得那么干脆?”
他一开始还奇怪为什么聂秋答应得如此干脆,果然这其中是有他不知道的缘由。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聂秋这么想着,含糊又声地“嗯”了一声。
见他乖乖承认,方岐生松开那只手,按了按眉心,露出“我就知道你那时候的笑容不怀好意”的神情,翘起一只腿,双手叠在膝上,要他继续讲那夜没讲完的故事。
虽然方岐生没有表现出端倪,聂秋却总觉得他要和自己秋后算账。
鲤河确实不远,两天的路程就到了,足够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向方岐生娓娓道来。
在途中,聂秋特意写了封信,让那只好不容易和他混熟的白头黑羽鹰替他去送信。
他记得圣医阁就在这附近,距离皇城那一别,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多月,虽然萧雪扬偶尔也会给他们寄信,信里也会提及她的近况,不过,不见上一面,聂秋始终牵心挂肚的。
萧雪扬的回信来得很快,上面照旧粘着一支药草,这次是茎叶翠绿的“一见喜”。
展开信一看,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潦草至极,每个字眼都透着欢快。
她写,这就来。
聂秋希望萧雪扬不是从她师父的眼皮子底下偷跑出来的。
那几个黑字实在是太显眼,方岐生无意间看到了,随口问:“是萧雪扬的回信?”
他念出“萧雪扬“三个字的时候语气熟稔,聂秋起了兴趣,道:“你还记得她多少?”
“萧神医的女儿,我的救命恩人,你的义妹,和黄盛关系还不错,受了典丹的推荐,现在正在圣医阁学习医术,是吧?”方岐生着,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嗓子,“都记得。”
完这句话,他就发现面前的人明明还是笑的,浑身上下却泛着难以忽视的醋味儿。
“嗯,方教主好像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记起我的事情吧?”聂秋笑盈盈地抬眼看他。
方岐生完全不觉得心虚,神色从容,四两拨千斤地回道:“和你有关的记忆太多了。”
聂秋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后半截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他花了点时间平复呼吸,错开视线,望着杯中那一汪被水波搅碎的浮光,忍不住想,方岐生也太会了。
“况且,两种完全不同的记忆交错重叠,你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方岐生撩开帘子,让冬日里少见的明媚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在温暖光芒的笼罩下,他的眼里仿佛多了微不可察的促狭笑意,落在聂秋的视线中,令他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上一秒我还在和你得不可开交,欲要争个你死我活。”
“下一秒我就和你在一起接吻,恨不得将对方拆吃入腹。”
聂秋发誓他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吻方岐生,别是呼吸了,就算是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就算是灵魂,如果方岐生想要,那他就给,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是现在还不行,贸然的行动只会将猎物吓跑,除非它自愿走进陷阱里。
他记不清当初还没和方岐生袒露心意的时候,那场暧昧不清的,你来我往的拉锯战到底有多么痛苦——比现在的更痛苦吗?还是连现在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方岐生看着聂秋的眼神晦暗,唇边的浅笑也没了,像是憋了一口气,不逼到绝路就不喘气,他不是头一遭对上那种露骨的视线,可偏偏那人是聂秋,方岐生就没办法轻易忽视,他心下觉得好笑,恍然间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无异于在虎口上拔牙,恰似飞蛾扑火。
“聂秋,你去过鲤河吗?”他问。
显而易见的转移话题。聂秋摇了摇头,轻易地咬住了他的钩。
“我幼年时曾和师父途径此地。”方岐生放缓了声音,道,“冬日里怕是看不到了,不过,我来到鲤河的时候恰逢盛夏,整条河流都在烈日的照耀下泛着粼粼的柔光,橙黄的,桃红的,被风一吹,一层层地荡漾开,远远望去,就像有千万条鲤鱼在河中肆意翻涌。”
但是鲤河是没有鲤鱼的,那种璀璨夺目的颜色独属于浅滩的卵石,与鱼无关。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就趁着常锦煜不注意,偷偷藏了一块石头,擦干净了水,放在怀里捂热了,带回魔教,避开其他人的视线,溜到高台上去瞧。”
“你猜怎么着?”方岐生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傻得可笑,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道,“那块卵石离了鲤河就不好看了,即使是相同的阳光,身处不同的地方,它就失去了颜色。”
年少的方岐生不甘心地拿着那块石头,对着阳光变换角度,太阳刺眼得让他想流泪,没过多久,晕眩感浮现,阴翳随之而来,他烦躁地扔下那块来之不易的石头,看着它混迹无数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之间,再也找不到了,却没觉得可惜,只觉得徒劳无获。
“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他,“如果我经历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即将经历的也是真实的,那么,它们又和虚假有何不同?你又如何保证它不会再次重启?”
方岐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鲤河与魔教,上一世与这一世,如果可以这么简单就将一切差异都抹去,如果将这两者都定义为真实,那它们本身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就拿安丕才来,因为他的死,方岐生挑起了魔教与正道之间的战火。
但是,现在的他没有死,那些停留在方岐生心中的伤痕,伤痕所带来的疼痛,就好像失去了它们所存在的意义一样,这不是他希望安丕才死,他只是觉得茫然和空虚。
让方岐生迟疑的不止是这场太圆满的梦境,还有他难以忘怀的无尽梦魇。
“我将我的恐惧告诉了你,不是为了责怪你。”方岐生的手指抬起,从聂秋的手背上滑过,半是提醒,半是宽慰,“那座神像意味着什么,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至于三壶月,我不认为你可以直接干预时间,你在邀仙台上失去了意识,所以不可能由你操纵时间。”
“你应该察觉了,能够使时光倒退,让它退回到四年前的,另有其人。”
他道:“继续探寻下去很可能会遭遇危险,但是我需要得到一个答案。”
聂秋平静地和方岐生对视,言语,动作,神态,任何一个细节都尽收眼底,他像往常的无数次一样,像解谜一样,抽丝剥茧,揭开表象,然后就明白了方岐生真正的意思。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渊源已久的默契,只是一个对视便心照不宣。
方岐生绝对记起了总舵那一夜,遍地是血,而聂秋吻了他的手,将所有秘密都藏在了心底,不止是方岐生恐惧,聂秋也恐惧,恐惧自己无法从天道的阴影下保护好方岐生。
聂秋从来没提及过,方岐生却察觉到了,并且明确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见过昆仑,看过神像,就算知道危险,我依旧要去。
还有——
你最好搞清楚,不是我陪你去,是你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