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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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鲤河下着微蒙雨。

    隆冬回暖,?冰雪消融,如方岐生所,冬日里见不到鲤河的美景,?只能借助忽明忽暗的阳光窥得一二,光滑圆润的卵石静静地沉在浅滩底,在细雨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每当雨珠敲在纸糊的伞面上时,?就会发出击鼓一样脆生生的响。

    聂秋将油纸伞抵在肩胛骨处,提起衣摆,蹲下身子,?手指探进冰冷刺骨的河水,?轻轻地搅动几下,?水波的縠纹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又被雨水吞噬,向更深处堕去。

    他在浮动的水中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块石头,?那块石头的颜色并不澄澈,可以是杂乱无章,?浅橙,靛青,?藕荷,?朱红,种种色彩在石头上交错密布,?像污秽的痕迹。

    确实不好看,聂秋想,?云一遮,雨一降,这被誉为鲤河的地方就只剩死气沉沉的灰。

    扑通一声,?他将石头重新扔回河里,湿漉漉的手指重新握住伞柄,撑着伞站了起来。

    只有在雨天,在这样静谧的时刻,天地被垂下的帘幕分隔,外界的一切喧闹声都与自己无关,只剩茫茫的雨雾,只剩平缓的心跳声,连呼吸时的冷气都显得格外温柔。

    聂秋在雨中站了一会儿,急切的、透着欢快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由远到近,落脚不轻,动静很大,啪嗒啪嗒,丝毫不顾忌那些踩起的水花。

    来者轻轻地抽着气,明显是累极了,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又被她收伞合伞的动作吹散了,她俯身钻进聂秋伞底,甩净油纸伞上残余的水珠,这才笑着唤了一声。

    “聂哥。”姑娘熟练地开话匣子,“麻烦你下雨天还来跑一趟了。”

    聂秋将油纸伞稍稍侧向萧雪扬,摇了摇头,了句“不碍事”。

    萧雪扬闻言,顺了顺气儿,问道:“方教主呢?”

    清早,聂秋醒来便瞧见窗外落雨,他去敲了方岐生的房门,是想问问他要不要先吃点什么东西,填填肚子,结果方岐生听完他的话后,沉思片刻,问他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聂秋答道:“外面在下雨。”

    方岐生:“你知道下雨天的早上应该做什么吗?”

    聂秋看了看他,不明所以。

    方岐生:“睡觉。”

    聂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下雨天不应该早起,而是应该在温暖的被窝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不过是助眠的乐曲——方岐生不是喜欢赖床的人,不过,聂秋记得他之前在魔教的时候每天都看起来很困,兴许是因为夜晚的梦境太过喧哗,现在记忆产生融合,时时刻刻都被那些全然不同的记忆所侵扰,方岐生应该会更困。

    所以,就让他在雨声中安稳地睡上一觉吧。

    “好。”于是聂秋轻轻笑了一下,“那我先去接雪扬了,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早茶。”

    将不久前的事情回忆了一遍,聂秋不自觉放缓了神色,道:“他应该还在睡觉。”

    萧雪扬点点头,满脸写着“了然”两个字,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明白。

    既然已经接到了人,外面又在下雨,聂秋就准备先将萧雪扬带回客栈,让她住进提前准备好的房间,收拾收拾东西,等到雨停,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就能够动身了。

    聂秋本来是这么想的,临到要回客栈的时候,身旁的姑娘却挪不动脚了。

    “那个,聂哥。”萧雪扬心翼翼地抬眼看了聂秋一眼,又很快垂下了视线,手指绞着袖口,吞吞吐吐地道,“能不能等会儿再回客栈?我有些话想跟你。”

    她的表情,是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若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方,就好像再也不出口一样,聂秋低头去看她,这才发现原来她脸上的疲惫并非因为身体劳累,而是在内。

    “因为这些话确实有点傻,聂哥就当我是刚醒,意识还不清醒的时候的话好了。”她完,头也不敢抬,面上露出几分羞惭,自己完之后也觉得傻,于是改口道,“嗯,如果你不想听也没关系,其实我觉得,不也没关系,倒不如,不才更好。”

    “东边几里处有个凉亭。”聂秋道,“外面雨大,可以去那里歇歇脚。”

    然后,他心中隐约有些察觉,问:“是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那些梦境的。”萧雪扬松了口气,朝聂秋的方向挨了挨,像是觉得冷一样,隔着那么几寸距离,聂秋还是发现她正在发抖,恐惧似的,战栗着,“我在之前寄出去的信里写到过,这话其实挺难以启齿的,还是与林渡有关的梦,一开始我还觉得好笑,不过……”

    聂秋断她的话,腾出一只手,动作轻缓地按在萧雪扬的肩头,“等会儿再。”

    果然,不止是方岐生,就连萧雪扬也彻底记起了上一世的那些事情。

    适逢雨天,又是清时分,凉亭中自然没有人,聂秋回身收起油纸伞,将伞面上的雨珠抖落,咔哒一声合拢,靠在一旁的石柱上,然后他坐到萧雪扬的对面,望着面前的人。

    雨愈下愈大,很快便在亭周围成了一张雨幕,朦朦胧胧,远处的景物都隐没其中。

    “其实,我原本是不能离开圣医阁的,是师父特许我下山,所以我才能来鲤河。”萧雪扬从药箱里取出两个瓷瓶,一瓶递给聂秋,一瓶自己拧开喝了下去,“师父可能觉得我最近不太正常,实话,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还把我喊过去把了几次脉,都没什么问题。”

    聂秋同样拧开了瓶塞,将瓶中苦涩的深褐液体吞进腹中,没过多久,因雨天而渐冷的体温回升,体内像是燃起了一堆篝火,再不似先前那样寒冷,甚至还有点热。

    “之前我总是梦到林渡,多到连我都觉得厌烦的地步。”

    她晃了晃腿,衣摆处沾染的水珠落在地上,留下深黑的印记。

    “我还梦到了你。之前给你寄去的信里也写到过,在梦中,我好像对你有无尽的恨意,我那时候写的是,我不知道那些恨意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萧雪扬道,“一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很可笑,半夜还笑醒过。满院的人都被我吵醒,师父气冲冲地过来质问我,我是做梦笑醒的,他不信,偏要我跟他讲讲,我讲了之后他又觉得不好笑,罚我抄书。”

    “后来……后来我就经常半夜哭着醒过来。”萧雪扬停顿了片刻,才继续了下去,“师父循声过来找我,我就乖乖地爬起来抄书,他吓了一跳,伸手试了试我的额头,发现我也没发烧,就让我别抄书了,回去睡觉,我不肯,师父就怀疑我是不是脑子出了点问题。”

    那之后,院里的师父、师兄师姐,都经常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萧雪扬。

    因为她以前是从不喜欢晚睡的,现在却怎么也不肯上床睡觉,连哄带骗也不行。

    而且,即使是哄上床了,她半夜也会哭着醒过来,缩在角落里抽抽噎噎的。

    “因为我觉得太荒谬,所以从来没有跟别人过后面的梦境。”她道,“我知道,那明明只是梦,可是梦中的痛苦实在太真实,我醒后都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掉眼泪。”

    萧雪扬低声道:“所以,师父特许我下山,其实是想让我出来好好放松一下。”

    聂秋能够猜到她上一世过得并不好,从贾家的宴席上就能够看出来,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能让萧雪扬这么一个生性开朗外向的姑娘变成那样阴沉的样子。

    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示意。

    因为聂秋知道,此时此刻的萧雪扬,想要的不是劝解,她需要的是倾听。就算是一块榆木也罢,她只想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话全部出口,得痛痛快快才能觉得快慰。

    “聂哥。”萧雪扬咬了咬牙,终于下了决心,“这之后的话,你可以别告诉其他人吗?”

    “别告诉方教主,别告诉黄盛,别告诉我爹,别告诉老五,就算是你回去之后就忘记也可以,把它当作微不足道的事也可以,把它当作我一时迷糊出来的梦话也可以。”

    聂秋凝视着面前笑得很勉强的人,道:“嗯,我知道了,我会保密的。”

    萧雪扬放松了身体,靠在木制的栏杆上,半只手搭在上面,亭外的雨有时会溅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知一般,只顾想着那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斟酌该如何开口。

    “我。”她停了停,忍不住解释道,“姑且用‘我’来代称吧。”

    “我是在皇城遇到林渡的,不是在灯会上,就在一条随处可见的巷,我那时候刚离家出走没多久,听我爹来到了皇城,就四处躲藏,生怕他发现后把我抓回去。”

    林渡很温和,出手相助后,问了一句,是有什么人在追杀你吗?

    萧雪扬尚且保持着警惕,就没有将实情托出,有意隐瞒身份,算是默认了林渡的话。

    他们曾在月落时分去寺庙听虔诚的僧人吟诵经文;他们曾在濉峰顶上等到天明,就为了看一眼烧尽天际的热烈朝霞;他们曾在皇城的灯会上交换红线,结伴去河边放花灯。

    然而,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旦有了一个谎言,就会出现更多的谎言。

    踏过幽深的树林时,有蛇从树枝间落下半截身子,吐着星子对他们示威,萧雪扬其实是不怕的,她自己都在养,怎么可能会怕那种毒性不大的蛇,可是林渡第一反应就是将她护在了身后,萧雪扬怔愣片刻,本来是想她不怕,话转了几圈却怎么也没能出口。

    因为害怕林渡发现她在养蛇,所以萧雪扬偷偷将那些蛇都放生了。

    因为林渡家境不好,他常因此自卑,所以萧雪扬一直没能出她的身份。

    因为知道林渡喜欢娇弱的姑娘,所以萧雪扬将自己的医术都妥贴地藏了起来。

    她离开萧家,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就是林渡,喜欢的第一个人就是林渡,所以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着,不肯放手,宁愿将身上所有的重量都卸去。

    她害怕那根脆弱的稻草会断,所以将所有东西都舍弃,只为在悬崖边上多停留一刻。

    林渡自幼被父亲遗弃,所以他缺乏安全感,总是会喋喋不休地问,问萧雪扬会不会抛下他,然后,他又会,没关系,我可以保护你,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到了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近乎病态。

    每次提到那个闻名天下的年轻剑客,符重红,林渡都会感叹一句,幸好你不是她,你看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姑娘家家不需要太独立,不然没有男人敢接近的。

    萧雪扬听着,无数次将所有的秘密都咽回去,一腔热血被硬生生浇得冰冷。

    那是个无解的环,萧雪扬越是不肯放手,失去的就越多。

    最后,当那根稻草断了的时候,她才恍然发现原来她早就一无所有。

    萧雪扬的话就停在了这里,她沉默了许久,亭中只听得见沉闷作响的雨声。

    聂秋看见她的眼神挣扎,甚至近乎痛苦,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他心生不忍,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轻声道:“如果只是回忆就让你觉得不适,那么,不也可以。”

    “不。”萧雪扬却因为聂秋这句话坚定了想法,眼神逐渐平静下来,重新和他对视。

    “我知道那只是梦,如果连都不出口,我更不可能将这个心结解开了。”

    聂秋暗想,那不是梦境,而是真实的、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但是他什么也没有。

    “我有子嗣。”她用冷漠到极致的语气道,“准确来,是曾经,差点有过。”

    所以萧雪扬才会感到痛苦,甚至不顾颜面,要在贾家的宴席上讨个法。

    从她发觉林渡早出晚归的那一刻起,她就想找林渡讨一个法,可是林渡却总是避而不谈,所以萧雪扬忍着痛,忍着几乎让她眩晕的反胃感,追到了贾家,当众质问。

    聂秋其实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无论是谁,他们之间的激烈争吵也无法避免。

    然后,林渡当众被拂了面子,口不择言,大声斥责道:“我就是喜欢他,你哪点比得上聂秋了?他长得漂亮武功又高为人还温和体贴,你再瞧瞧你那副模样,聂秋比你好多了!”

    权力,萧雪扬想,永恒的权力,林渡终究还是禁不住诱惑,想要获得更多的利益。

    林渡也不是多喜欢聂秋,他只是看中了聂秋的背景,所以才心生歹念。

    我曾经也拥有过这些。她忽然觉得心凉,这才发觉,这条道从一开始就是死的,无论她怎么走,都是错的。林渡先是让她抛下了一切,现在又想要她曾经拥有的一切。

    萧雪扬察觉到聂秋的情绪不对,及时收住了话,声提醒道:“那只是梦。”

    那是真的,都是真的,林渡抛弃你是真,你抛下颜面是真。

    聂秋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萧雪扬的话,他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突如其来的怒火让这场雨彻头彻尾淋在了他身上,却未能浇灭火苗,只能让它烧得更加放肆。

    如果当时直接杀了林渡就好了,他按住腰间的含霜,甚至能感觉到手指微微发颤。

    如果在灯会的那天,隔着不远的距离,他没有选择让萧玲珑过去,而是选择了自己过去,在幽暗的角落里,其他人都在欣赏焰火,悄无声息地解决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聂秋咬着牙想,他后悔了,彻彻底底的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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