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今日是除夕。
漱玉殿。
余清清没有出去, 安安静静的待在殿里。因为今日是除夕,纤云特地给她梳头发,挑衣服。余清清以往的梳妆都是随意, 而今被按在梳妆桌前,乌黑的头发梳成圆髻, 在鬓角戴了两朵珊瑚绿松石蜜蜡的珠花。
赤金的水滴坠儿颤悠悠地晃在她颊边,映得她肤光似雪。
“怎么给我戴了这么多的首饰?这些珠花漂亮是漂亮,可哪像是我平时的模样,非但累着了脖子,就是我自己做事也麻烦……”余清清看着镜里的自己,微微蹙眉。
“今日是除夕,要穿新衣, 着衣裳。是跟一家人团聚出门见亲戚的时候, 主的家人虽然远在千里之遥, 也该整仪容。”
纤云着, 认真的给余清清理了理鬓发,虽然余清清的衣服不多, 但她总是能帮余清清选出合适的衣服,搭配漂亮。
等做好一切之后, 她收了余清清的首饰,除了给余清清扮,她还要去布置漱玉殿。
纤云正要把昨日里裁的窗花,一一贴上窗棂, 余清清忽然把她拉到罗汉床边, 取了些药膏出来。
纤云做的活计多,手指留了旧伤。余清清瞧见她的伤口,挖出一团药膏在掌心里捂热, 细细给她涂指尖。
她有些动容,轻轻叫了一声:“主……”
余清清低头看她。
她对上余清清的目光,摇了摇头,声音轻细起来,惆怅道:“奴婢入宫这么多年了,从宫女做起,前前后后换了四五个主子,第一次遇到主这般的姑娘,一点架子都没有……”
“奴婢有时候真的跟做梦一般。”
余清清依然给她涂手指的药膏,轻声道:“我爹娘从就教我,不管是对富人和穷人,都要一视同仁。只有把别人当成人,别人才会把你自己当做人。”
“是吗……”
纤云看着余清清,想起什么,呆呆看向一边的的窗花。余清清传出病重的消息之后,内务府的人都不肯再为余清清花钱,如今过年,都是纤云自己糊的灯笼和剪纸。
纤云低头瞧着自己的手指,想起来:“奴婢以前也都识过字,学过画,能裁布能绣衣的。奴婢没入宫的时候,娘亲是绣娘出身,教了奴婢很多事情……”
余清清看她一眼,轻轻叹息:“我看你知书达理,又心灵手巧,知道你以前念过书。你到底怎么沦落到宫里,你愿意你的故事,我就愿意听,你如果不,我也绝不会问。”
余清清给纤云涂药膏,涂完之后。她把几张窗花都贴到窗棂处,一时间满屋亮堂起来,又从药柜里找出绷带,把纤云的手指缠起来,绑了蝴蝶结。
“这样一来伤口就处理好了。以后有事记得跟我,漱玉殿里的人只有你和贵子,你们是我的人,天大地大,我一定护着你们。”
纤云的心忽然颤了一颤。
她看着余清清,心更暖起来。
余清清做了许多事,她跟纤云一起剪了窗花,挂了灯笼,又让贵子去御膳房里要了一些食材,三个人一起煮火锅。
山药,豆腐,菌菇,新鲜的肉丸落到咕噜咕噜的火炉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纤云和贵子都很守规矩,虽然露出垂涎的神色,却一直没伸筷,等到余清清能吃之后,他们才跟着余清清动筷。
“旧的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初来乍到这里,无亲无故,承蒙了你们不少照顾。真的很感谢你们,就跟我的朋友一般。”
余清清一边着,一边捏起筷子给纤云和贵子夹了许多菜,贵子埋头苦吃,筷子夹着一块肉,嘴里叼着一根莴苣,闻言抬起头来,似乎要想什么。
男孩支支吾吾,眼里都是懵懂。
余清清凑近过去,才听清楚是“主人好,主照顾我们”几句话,她笑起来,揉了揉贵子的脑袋,道:“今日是团圆的日子,虽然我们都跟家人天各一方,但是我们在这里相遇,这是我们的缘分。”
她轻轻笑笑:“我们聚在一起就是家人。”
这一顿火锅他们吃的开心。
纤云和贵子入宫之前,都是穷人家出身,而宫里的伙食分了三六九等,他们到漱玉殿里伺候,吃的都是一般的素食。
余清清厨艺一般,而煮火锅很有一手,等到最后,贵子连火锅汤料都喝了好几口,肚皮圆滚滚的。余清清专门从药柜里找出几片药,给贵子消食。
余清清帮着纤云一起收拾碗筷,洗漱之后,回到屋里。夜色降临,她坐在桌边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剪灯芯,数着那落下的灯花。
她来到大雍已是三个月,想到又是一年春,不觉恍惚起来,静静的发呆。
忽然有人叩响了门。
她朝门口看去。
远处有人放起烟花,尖锐的啸音在夜色里响起,一时间那烟花闪烁起来,照亮那人清冷的脸。那人如同冰湖的一双眼睛落了点点亮粉,染了暖意。
跟以往不同,今日的苏廷拄着一根手杖,缓缓的走过来。余清清看到手杖,眼里闪过一丝明悟,问:“你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从桌案边找出一瓶养身的药:“给你,你之前取走的那药对你的身体有害处,我能理解你做自己的事,但你的身子是我调理的,我不许你败坏。”
苏廷取了脖颈处的细绒领,把大氅放到了一边。
他对着倏落的灯花,看向余清清,眼里情绪沉沉,忽然浮现一丝期待,问:“等到三日后便有旨意下来,过几日我就要被封为衡王,出宫建府……余清清,你愿意跟我一起出宫吗?”
……
除夕过去了。
大年初一的宫宴依然由皇后主持,可是自从出了皇子中毒,尚书一家都流放出京的事情,宫里人心惶惶。
一切都冷清下来。
坤宁宫。
皇后坐在罗汉床边,宫女给她净了手,用帕子仔细擦了,又捧了香膏来,挖出一团,细细地帮她涂上指缝。
皇后低头望着自己尖尖的指甲,忽然想起前两日发生的事。
为什么皇上出那一番话,又为什么雷霆之怒,流放了丽嫔一家人?
明明皇上一直忽视苏廷,半点都不在意苏廷的死活,难道是旁敲侧击,借此警告自己什么,要自己的手别伸太长……
她想起皇帝向自己投来的眼神,心里一紧,骤然起身,叫来凤辇就要去乾清宫,等到门口,宫女才追过来:“娘娘,外面下雪了。”
宫人给她递了一件狐毛大氅,她看着宫门外面的深雪,拢了拢领口的丝条,一阵冷风吹过来,她的精神都清醒起来。
她转身,吩咐身后的宫女:“皇上脾胃弱,一到冷天就要难受。去为皇上请太医过来,稍后和本宫一起过去乾清宫。”
宫女低头应是,而皇后到了乾清宫,被拒之门外。
皇后站在门口,雪花一点点飘,她的脸色跟雪色一般冷冽。
“盛公公,本宫忧心皇上的身体,你知道皇上最近脾胃弱,一到冷天里就要发疼……哪怕皇上再生本宫的气,也要为自己的龙体着想。”
皇后一脸温婉贤淑,全然为皇帝着想。
而总管太监挡在门口,半点没有放行的意思。
皇后向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立刻过去,把一个荷包递给总管太监,那总管太监脸色更为难了些,“哎哟”一声躲过去,半点不敢收。
他看向皇后,叹息道:“娘娘您就别为难老奴了,是皇上亲自的,这几日都不想见您,您的这一份心意是来得及时,可是里面早就有人了……”
“贵妃娘娘刚刚才进去,如今在里面伺候皇上呢,等一会儿还要留下来用膳。这一切都是皇上的旨意,奴才们哪敢擅作主张啊……”
总管太监一边,一边看向乾清宫的门口,皇后顺着看过去,果然看到贵妃的贴身宫女站在门口。
她凤眼微微上挑,忽然露出一丝雍容的笑意。“既然如此,本宫就不扰了……来人,起驾回宫。”
皇后微笑着看过总管太监,等坐到步辇上,面上的笑意才慢慢少了,心里憋了一股气,先是气,又是恼。她揪着帕子,想了半晌,心里才浮现一丝明悟……
皇帝对她的态度变化了。
这宫里,要跟着变天了……
皇后回到坤宁宫。
大宫女寻菡一向得用,轻手轻脚的从外面进来,瞧了一眼周围的人,凑近道:“漱玉殿里传来消息,是昨日下雪之后,余美人的病陡然重了起来,太医来瞧过,是不活了。她是因为您的责罚才落到此地,娘娘您看……”
皇后刚刚被贵妃压了一头,此时心情烦闷,道:“不过是一个燕州来的蛮人罢了,不止是没有得宠,就连宠都没有承过……”
她到这里,眼里露出鄙夷的笑意,忽然嗤笑了一声:“就这样的人,何德何能能承宠,又能在我的面前露脸。”
“不必让太医过去诊治。”皇后的声音满是冷意:“给她送一口棺椁,到时候送到妃陵,随便葬了就是。”
“是。”
等寻菡下去之后,皇后望着窗外的风雪,又想起很多事。
她在人前母仪天下,气质高华,可她的一切都来自于皇帝。她不怕跟其他人有了龃龉,只害怕跟皇帝离心离德。
做了这么久的皇后,享受了权势的甘美,她怎么可能离开权势呢?她早已深深陷在这个漩涡里,难以脱身了……
……
漱玉殿一向偏僻。
余清清请了好几次太医,病得越来越重,消息也没传出来。作为不得宠的美人,没人留意她的死活,东宫却有人一直关心她的动向。
苏如辰得到消息,明明只是数面之缘,心里却是一阵恍惚。他叫来东宫里的总管太监,吩咐请了两位太医去漱玉殿,又从东宫的库房里调出了上等的药材。
“就是母后派人送去的药材,这样一来,于情于理都的过去……不必是东宫送的。”
等厮传了话之后,苏如辰还是悬着一颗心。他换了一身扮,悄悄去漱玉殿。
他隔着窗户望余清清。
余清清躺在床榻,她闭着眼睛,下巴瘦的削尖,被子外头的一截手腕细弱,带着没有血色的苍白,呼吸很微弱。
曾经那么明媚,那么鲜艳的少女,怎么成了这副柔弱的模样……
怎么可能?
苏如辰深深握紧了拳,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痛苦。
他早就知道的。
他早该知道的……
要不是皇后处罚她的时候用了酷刑,怎么会病成这样?
皇后明面宽容,实际是笑里藏刀,无论是对妃嫔还是宫人,只要妨碍自己的利益,都心狠手辣。
苏如辰手里的折扇瞬间落到了地上,伪装的风流轻佻消失,他嘴唇绷紧。
“这么多年,母后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不管是好的,恶的,只要是妨碍了她的人,都容不下去。这样的日子孤已经厌倦了……难道她还没有厌倦吗?”苏如辰抬起眼,桃花眼里是最深沉的冷意和悲凉,紧紧抿着唇,如同发狂一般。
厮看了周围一眼,道:“殿下慎言!”
“慎言如何,狂言又如何?这么多年孤一直听她的话,她叫孤做什么,孤就做什么,如同傀儡……”
“孤很的时候,她就要孤听她的话,要孤恨孝贤皇后和三哥,她怕我有亲近的人,便把我身边亲近的人都一一调离,个个除去……”
“三岁那年捏的泥人,五岁那年养的猎犬,八岁那年遇的宫女。从物到人,她一个都不放过,用残忍的手段害死……这就是孤的生母。”
苏如辰沉浸在回忆里,捡起掉落的折扇,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有些苍凉的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