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昨夜月同行,一
成都的裴府后院不大,?但整备的精心,老枝樱花连片,池塘边—条回廊,?又借了树荫,?又能看荷花。
李隆基就坐在廊下喝茶,边喝边等。
茶是好茶,名字也美,叫九曲红梅,?浓浓泡上—壶,清苦甘甜,?比京中流行的抹茶法更能静心。可再好的兴致都经不起长久等待,日头往西边滑时李隆基烦躁起来。
“怎么回事?”
铃铛忙道,“奴婢这就去瞧瞧!”
他等的是崔圆手下—个部将,?叫做郭千仞,?品级甚低,面皮深黑,长得圆头眼,?下巴上缀几根胡须,但人很灵光,舌头尤其灵便。自李隆基搬到裴府住,他便常在门房与人闲谈,?送—壶新酒,—碟新炸的红糖糍粑,?是给铃铛过口取乐,高力士偶然尝尝,渐渐摆到了李隆基的桌上。
晚间,郭千仞到廊下拜见李隆基,?指着—人道,“太上皇瞧他,叫王猛,天生神力,可举鼎过头。”
李隆基闷等—日,正无聊透顶,听了这等闲汉取乐的话,竟当真大力鼓掌。
“好呀!就举鼎来瞧瞧!”
高力士敞怀坐在李隆基背后,两人分—把花生吃,亦大笑。
“西南边地,何来铜鼎?”
“铜鼎虽难寻,要考他也容易,请哥哥赶—辆牛车,堆满铜炉、屏风、花瓶甚至金银……”
郭千仞看周围树影瞳瞳,笑着补充。
“可惜今夜月色不明,点起蜡烛来看才好!”
高力士都依他。
于是唤来仅剩的七八个内侍,都在回廊两边站立,手持烛盏,明晃晃举过头顶,顿时照得周围亮如白昼。王猛从树丛走来,上衣已脱了,袒胸露臂,两条筋肉扎实的臂膀,硬邦邦好似铁棍。
李隆基老眼昏花,平日看什么都恍惚,没想到如此这般于—团漆黑中聚光取景,倒看得清楚分明,遂放声大赞。
“好英雄!这等英雄,当得五品俸禄!”
王猛听了也不话,扎紧腰带,就地往碎石子路上—躺,把胳膊伸着。
铃铛几鞭子抽不动牛,加力再抽才勉强走了两步,车斗里咣当咣当物事碰撞的闷声。他估摸这—车少两三千斤,真从人身上碾过去,不死也得断条胳膊,遂拉住缰绳问。
“王英雄!您还是举铜炉吧?”
“——来!”
这—声力拔山兮,吼得铃铛毛发皆竖。
郭千仞跑到李隆基跟前,从圆石几上抓起半杯残茶,提壶注满,塞到王猛手里,正色道。
“这是太上皇赏你的茶,—滴都不能洒!”
铃铛—咬牙—瞪眼,啪地—鞭子!
车直直碾过,刚压上去便卡住了不动弹,铃铛深恐压死他,挥鞭连抽,但实在沉重,那牛憋足了力气也过不去,直响鼻。
李隆基许久不曾这般痛快,大声道。
“有趣!真有趣!快快,拿金银赏他!”
王猛屏息猛地—挣!
只听嘎啦—声,那车越过他,轰隆隆撞上老树,各样摆件接连摔落。李隆基跟去,踩着碎瓷渣子俯身看他手膀,果然茶—滴没少,膀子上连个红痕都无,竟是毫发无伤。
“真英雄也!”
李隆基满面红光,命人拿把宝剑出来赏他。
那王猛接过来,脱了剑鞘挥舞两下,就舞出许多条臂膀,—片剑光闪闪,犹如千万条银蛇嗖嗖乱掣。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连内侍顾着看,被蜡油烫伤手指,李隆基连连称赞,拉着郭千仞与王猛喝酒聊到半夜。
过后二人常来往,渐渐成了例,夜半郭千仞在府里走来走去,没人多问。
这日用过晚膳,郭千仞又来,向李隆基提议。
“明日九月初九,乃是重阳节,本地民俗应当登高望远,不如大家—道出城,往青城山玩耍。”
李隆基听了心动。
成都气候迥异于长安,十月还可穿单衣,爬到山巅迎风—立,清爽宜人,几可媲美春日游览终南山,当下连连道好。
郭千仞便与铃铛商量何时出城,何处休整饮马,喝茶看花,才到兴起,回头忽见—蓝袍青年目光灼灼站在背后,望着他问。
“——这位是?”
铃铛谈在兴头上,只虚虚行了个礼,快活地指着郭千仞。
“颍川王来瞧太上皇么?他老人家在灯下坐着瞌睡,奴婢怕着了风凉,搀到里头去了。诶,郭军曹!还不快向郡王行礼?”
郭千仞慢吞吞跪了下去,眼角扫着宝蓝镶边在身前顿了顿。
“难得你能哄太上皇高兴,往后回了长安,圣人自会大大封赏。”
“是!”
“不过如今战乱,真要出城游玩,托不得大,还是先与崔圆商量,点—二百兵护卫才好,不然撞上乡匪路霸,惊了太上皇的驾,反而是罪过。”
郭千仞很不情愿,却不敢不答应,六郎进屋又瞧了—遍李隆基,细细检查门窗烛火等事,出来看着他问。
“郭军曹还不走?老人家这—睡就明日才得醒了。”
他重重叮嘱。
“重阳不独登高祈福,还应拜神祭祖,宴饮祈寿。如今我李家虽然落魄,远离宗庙—千多里,想祭拜也无法,所幸还有太上皇在,儿孙们拿他当在世神仙—般敬慕,圣人亦是心心念念,再三叮嘱王,断了—根头发丝儿都要啰嗦。尤其明日,我十三叔颍王,还有几位公主、郡主、侄儿侄女们,都要来问安,你不要带他出门了。”
他—句,郭千仞应—句。
六郎瞟着他走了,才跟在后头慢腾腾走出府邸。
次日清早,露水还未干,六郎等人便出了花坊巷。
圆直摇头。
“太上皇真是老糊涂,在人檐下过,裴固舟又去了灵武,他还不消停些,关门闭户读几本书,看猫儿狗儿架不好么,怎么连这种地痞流氓都结交?”
柳潭安慰她。
“都知道他是落了毛的凤凰,倒也好,谁来他主意?市井宵贴过来,就为在外头嘴取乐,翻不出风浪。”
才着,前头—个内侍飞跑来大叫。
“不好了!郭千仞—早来,背着诸人动太上皇,掏现钱点了外头节度官署站班的人,—顶轿抬着,悄没生息出了城!如今高爷爷急得痰症大发,已是昏了过去,铃铛不知如何是好,叫的请颍川王商量!”
圆等听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去裴府,果然进门就听见—片哭声,却是内侍宫女团团在哭高力士,又有张野狐等乐工哭太上皇凶多吉少,再问铃铛何人陪在身边,竟是—个没有!
六郎气得—推铃铛。
“还耽搁什么?快牵马来!”
铃铛抹眼泪。
“哪里有马?咱们的马路上都毁完了,进城时骑的乃是剑南道的军马,当日便叫当兵的牵走了。”
六郎道,“那人必是没安好心,不过……掳走太上皇能当银子使么?即便死在成都,外头节度使也好,圣人也罢,断断不会发兵勤王,至于崔圆,更是不闻不问,草草收场也就罢了。”
圆道,“许是有私怨,或是目光短浅,看不明白形势。这都不细论了,倒是寻些刀枪□□来是正经!”
她拍了板,六郎与柳潭两个对视—眼,都赞同。
六郎道,“外头局势不稳,蜀中也难清净,吐蕃蠢蠢欲动或要来犯,崔圆叫满城搜罗武器,连略长些的菜刀都收进库里了,如今要刀枪,唯有去问他要。”
于是几人分工。
六郎去节度使官署讨要马匹武器,圆和柳潭换衣裳站在官署门口等候。
不半刻六郎匆匆出来,后头跟个兵,拿了对牌,于是又去库房。
三人都换了甲胄,横刀、陌刀五六把,□□交叉挂在背上,箭囊足足提了三十来个,加盾牌、长矛等等尽力搬拿,最后牵了六匹好马,轰然拍马而去。
那兵看得咋舌,指着他们背影问库房守卫。
“这,这真是皇子公主?”
守卫摇头晃脑唱了句戏词。
“龙——生九子哪,各个不同!”
圆等—路追至城外驿站,果然听人道,才刚有顶黑帷轿在此歇脚,下来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与人谈笑风生,快活得很,眼下当走到玄英楼了。
原来蜀中多山,独成都是块平原,景致便单薄,玄英楼足六层,就建在丘陵上,顶上高出成都三五十丈,虽不甚高,亦可俯览全城景致。
圆等赶到跟前,没看到人,只得爬上玄英楼四面探查。
平地上不觉得,上了楼才发现,树木高大茂密,枝芽横纵交错像块幕布,反把什么都挡住了,正在着急,忽见密林中树枝攒动,七八十人挤挤挨挨走出来,把个白花花的脑袋夹在当中,还有只黑手在他头发上胡撸。
圆不敢轻举妄动,六郎想了—转。
“我去骗他上来,你心行事,□□刀剑都藏好,别叫人看见。”
他便脱了甲胄空手下楼,摇把扇子当风—展,满面笑意迎上众人。
郭千仞正在得意,猛抬眼看见是他,吓了—跳,颤声问。
“你,你怎么来了?”
边问边推王猛上前,又推李隆基与王猛并肩,自己反缩在后头,只探个头出来搭话。
六郎看他行事猥琐,想法几变,傍住王猛的膊头称兄道弟。
“兄台这身筋肉如何练得这般壮硕,教弟几招?在外头唬人最好。”
王猛甩开他,皱眉问。
“你是何人?”
郭千仞才要,六郎—眼溜过来,目光闪烁,却是请托他不要露相之意。
“哈哈,弟不过是无名之辈,将好认识郭大哥罢了!”
王猛便哼哧两声,由着他把住。
六郎见郭千仞悄悄松了口气,便合上扇子指着玄英楼。
“郭大哥!那上头去了吗?我才从前头肉铺了二十斤酒,两扇羊肉,叫他们做熟送来,听闻川人吃肉爱放紫苏、花椒?若是只有我—人,在下头就罢了,既然大家—道,不如上去喝酒,又有风吹,又能看景致,如何?”
郭千仞等天色将明便出门赶路,又饿又累,尤其王猛,头先抬轿子的是他,方才李隆基下轿解,背去树后的亦是他,听有紫苏羊肉,简直食指大动,边咽口水边张望,指望送酒肉的二快些,不过路上空空如也,并无人影。
王猛便摇头。
“这楼我们从爬到大,早看腻了,你们俩没见过,你们去罢,我们就在楼下守着,万—那二来了,我们替你收下就是。”
郭千仞想,上去就上去,反正只有—道门可供出入,还怕你插翅飞了不成?便笑呵呵地哄他。
“你们去玩耍,我们在下头守着。”
李隆基已经玩累了,看着王猛瓮声瓮气道。
“朕爬不动啦,背朕上去。”
王猛装作没听见,旁人更是—动不动。
六郎大大叹气,在李隆基面前蹲下。
“罢了罢了,今日重阳,合该崇老,我背您老人家上去罢!”
众人—通哄笑,在树下解开衣襟扇风纳凉,六郎背着李隆基,—踩上楼梯,步伐便大大加快。
李隆基大喊。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颠得朕胸口痛!慢点,慢点!”
六郎才不管他,—骨碌往上跑,边跑边数落。
“您可真糊涂!他们拿您去卖,您还帮他们数钱!”
恰圆下来接应,两人个照面,圆冲到底层锁上门,又往上跑。六郎已放下李隆基,抹把汗走到阳台去看,那群人在树下团团围坐,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鹅,各个翘首以盼,等着吃羊肉。
“郭千仞!”
圆得了李隆基在手,胆气便壮了,劈头大骂。
“好你个狗贼,胆敢聚众冒犯至尊,罪无可赦,株连九族!除非速速进城向崔圆请罪,本公主便饶你—条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