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昨夜月同行,二
郭千仞愕然仰头张望,?见三人全副武装,把弓箭明晃晃对着他,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却听王猛皱眉骂了句。
“哪里来的泼妇,?好大口气!”
郭千仞顿时醒转。
他劫了李隆基,李家根本无可奈何,连公主都亲身上阵,他还有何可畏惧?
“颖王怎不来?崔圆怎不来?就凭你们三个,?也敢多管闲事?!”
六郎扬声劝降。
“郭英雄绑走太上皇所求何事?不妨与本王,本王虽无用,?寻常四五品的官职,三五万的金银,还做得主,?或是你要谁家女儿,?岳家不肯放人,或是你与何人结仇,不敢出门露头?”
郭千仞怒骂。
“你当我是手板向上的乞丐?!”
六郎哈哈一笑。
“非也非也,?你做了国朝十来年七品军曹,一年到头职田有三百亩,俸银有三十两,俸料又有几十石,?在外招摇撞骗,有市井油水可刮,?若还是身无长物,家无余财,非得行此下策才得安身,那定然非嫖即赌,?或是滥饮无度,或是娘子卷包跟人跑了,究竟是哪样?”
郭千仞愈发大怒,指着楼上道。
“哼!你不用得意!待我将他献给安禄山,也封个王,也娶个公主,我瞧你们还敢这般瞧不起人?来呀!杀了他们!往后便是咱们跟人摆威风!”
其实安禄山正月里便死了,邸报写的清清楚楚,乃是梦中被他儿子安庆绪所杀。可是郭千仞品级太低,不够资格与闻,满以为蜀道之外仍是安家了算。
他一招呼,七八十人齐声站起来,掏出匕首、铁棍等,独王猛赤手空拳,走到门前,轰地一锤,砸的门上铁环咣当当乱响,众人齐声叫好。
郭千仞昂头大喊。
“你们乖乖下来,他面上还有些光彩,待会儿被人提着领子提溜下来,那才真是丢人现眼!”
李隆基原本热汗涔涔坐在屋里扇风,忽然听见这句,整个人都怔住了,半晌默默垂泪。圆等背对着他,只顾张弓射箭,全没看见,片刻砸门动静下去,有人惊叫呼痛,又有人骂骂咧咧。
李隆基呆坐许久,振作起来,走到圆身后,却见底下东倒西歪遍地血迹,已是一片狼藉,郭千仞与王猛两个还不肯放弃,王猛更举起大石猛砸木门。
“他们便这样讨厌朕?朕与他们相处甚欢,并非一日啊。”
李隆基老泪纵横,低语自问。六郎想安慰,也不知从何起。
到夜里,崔圆听了十多遍周遭百姓报告,实在闹心,才点了两百兵卒,亲自走来收尾,到现场一看,郭千仞大腿中箭,王猛胳膊上扎得像个刺猬,其余人等更没几个活口,倒是六郎等越战越勇,连骂带嘲,还在兴头上。
崔圆令人绑了郭千仞,手一抬,咔嚓就结果了,砍下来的头原地转飙血,王猛吓得面白腿软,有进气没出气,软软瘫倒在地上。
六郎背着李隆基下来,见竟有一辆车马等待,忙向崔圆道谢。
“多谢崔郎官回护体谅,太上皇年纪大了,委实不能再骑马了。”
崔圆看六郎的眼神颇有几分欣赏,虽未下马,亦客客气气与他拱手。
“早上王爷走得急,下官话没完,圣人已收复了两京,等路上太平些,你们就能回去了。”
——啷当一声。
束发的玉簪落地碎成两截。
崔圆侧头,看见伏在六郎背上的李隆基,满头白发全散下来,眼底更是倏然通红,嘴唇微微颤抖。
他不耐烦敷衍昏君,一夹马肚子,慢慢走到前头去。
六郎扶李隆基进车厢休息,上马赶到崔圆身侧,两人并驾齐驱。
崔圆嗤笑着问。
“王爷还有何事吩咐下官?”
六郎坦然一笑,有种不卑不亢的气度。
“吩咐谈不上,经此一役,朝廷威权已经大不如前。譬如今日,崔郎官明知圣人收复长安,接下来第一桩事必是整顿吏治,更换朝臣,可您对太上皇还是爱答不理,并未借机向圣人示好,可见您对圣人也没什么敬畏之心。”
崔圆瞪了他半晌,才傲慢地点了点头。
“我自有兵,我又有粮,没自封为王已算忠肝义胆,他还要如何?史思明还在呢,虽降了,难以后。圣人的糟心事儿多,顾不上敲我。”
这是事实,六郎面色平静。
“王承郎官的情。”
“什么情?”
“与王真话的情,世人的多是废话,如崔郎官这般坦诚直言,实在难得,真话也实在好听。”
崔圆很意外,意外当中又有惊喜。
“哈?哈哈哈哈哈!”
他指了指马车。
“真没想到,昏君生了个好孙子!”
六郎没再客套,直接道,“王想请崔郎官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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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德二载十一月二十八日,太上皇车驾出成都,从驾文武仪仗过百,剑南道扈从兵马六百人,浩浩荡荡,旌旗飘扬,明黄妆点漫山遍野。
大队走到扶风郡那日,正是岁末。
李隆基躺在宽大的御辇里昏昏欲睡,什么也不琢磨,只想一头扎进龙池殿的大床,彻底忘记离京这四百八十多天的经历。
六郎领队,隆重地披挂了满身的骑兵铠甲,从护脸、护颈、护胸、身甲直到护臀,背后还有一根‘寄生’竖在马鞍尾部,与马头同高,形似扇面,涂抹红红绿绿的色彩。
穿戴成这个样子,遥遥从城楼上辨认不出是谁,郑旭很谨慎,轻骑来请教。
“郑将军快升官了吧?”
他是武将,上回见面,铠甲上血迹未清,动辄呼喝挥刀,这回却变了个斯文人,深绯团花绫罗袍,腰上束草金带,足足有十一銙,厚厚的翻毛披风衬托出他仪表堂堂的面孔,伸手出来一看,袖口上丝线无丁点磨损,光鲜地抬脚就能拜祭泰山。
“哎呀——原来是颍川王!”
郑旭欲滚鞍下马拜见,但马鞭斜刺里伸过来,抬住他的胳膊。
“别急,我问你,圣人出城迎驾吗?你带了多少人?”
郑旭环视周围。
当初跟随太上皇西逃的中枢臣子,死的死,逃的逃,抵达成都后大部分陆陆续续投效灵武,如今队列里没几个响当当的名头。如果六郎不站出来撑场面,恐怕只有年过七十的高力士来问这个要紧问题。
他从容一笑,满是胜利者的自矜。
“圣人仁孝,自然要亲迎太上皇,不过这仪式嘛,千头万绪,繁琐至极,未到吉时,龙体不好擅移,再有,三千精兵就在扶风城内。”
“三千……呵!”
六郎索性摘了头盔,直直看着郑旭,那目光深沉迫人,似乎要透过他的笑脸刺穿后头引而未发的暗示。
风穿过他背后明黄的仪仗,纱幔轰然卷起,犹如祥云。
“卸甲了吗?”
郑旭面上一哂,不答反问。
“王爷,您什么时候卸甲?”
他的是实在话。
崔圆偏安一隅,给面子借六百人,再多不能有了,且这六百人也不是六郎能随意指派的——即便指派得了,又能顶什么用处?
六郎自嘲地笑了声,提起水囊沾了沾唇。
“卸甲就不必,将军既然来了,本王将好交差。”
于是六百剑南兵就地整顿,仪仗全收起来压进箱子,当即开拔回川。剩下的人且走且停,次日抵达位于咸阳东面的望贤宫,第三日日临近金光门。
李隆基激动不已,郑旭却道吉时乃是高僧推算,不得随意进城。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擦黑。
“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隆基在短榻上辗转反侧,束好的发髻早滚散了,鞋袜也脱了,脚上密密皱纹和老人斑,手里抓着一把甜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送。
高力士不想搭牢骚话,装作没听见。
李隆基只得对六郎摊开手,顿时撒了满地枣子,仿佛叫他评评理。
“把朕晾在城外头,等他的示下?”
车里全是心腹,没人跟他见外,六郎饿了一天,实在等不下去,正端着一碟发糕果腹。
“阿耶摆摆威风,过完这关就好了。”
李隆基立即坐直了,拉开架势想跟孙子好好论一论做儿子的道理。
——咻!咻咻!
尾羽火箭熟悉的气声惊得李隆基一把抓住高力士的佩剑。
“力士!谁在放箭?那逆子竟敢在长安杀朕?!”
高力士也没底,护他在角落,心翼翼掀起车帘。
——咻!
又是一声,车里君臣苍老惊慌的面孔被满天火树银花映得透亮。
原来是烟花上天的声音。
“他还庆祝?他凭什么庆祝?!”
李隆基重重往板壁上一靠,不悦道。
话音未落,御辇已经穿过城门。
满街人轰地涌上来,高力士只觉一股热浪迫近,脂粉香和汗水馊味兜头来,窗外密密麻麻无数热泪盈眶的面孔。
“太上皇!太上皇您回来啦!您回长安啦!”
御辇停了。
六郎在后头推,高力士在前面拽,李隆基脚踩在半人高的位置,抬头就是太极宫巍峨但陈旧的宫门。
高力士松开手,撩起前襟刷地跪下。
人群汹涌的波动凝固下来,百姓没跪,呆呆地仰头看着,满眼震惊。
天下所有的道观都供奉着圣天子李隆基的牌位,与元始天尊并列,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辉,可眼前人竟和他们一样苍老憔悴,身上没了绫罗绸缎,胡乱穿件寻常旧衣。
幸亏,他那股硬朗霸气,犹如砍缺了口的刀,丝毫未损。
——就像李唐还在!
“您在就好!”
一个老头用袖子抹着泪水呜咽。
“……从前的日子多好啊!”
他开了头,满街人仿佛得了传染病一般,一个接一个,齐齐放声大哭,悲鸣的海浪此起彼伏,人群沸腾起来,越年长,越在战乱中失去亲友爱人,越遭受重创,越记得过去四十年漫长的太平盛世。
国家蒸蒸日上,孤儿、流民闻所未闻,孤寡老人有亲族照料,久病残疾有朝廷补贴,民间殷实富裕,翻遍了史书,往上数八辈子,没人过过这么好的日子。
一张张脸拧动着,从胸膛肺腑里挤出委屈。
不论男女老少,面颊、眼睛通通挣红了,在家对着妻儿不出口,不知为何却能当街向圣天子喁喁细述。
“您记得开元二十五年的上元节吗?咸宜公主做了个大兔子灯,那耳朵还会动哪,今年还有吗?”
“太上皇!再办一回万县贸易会罢,我阿耶最爱看啦,呜呜呜,他到死都念着那回哪!”
“开元的年号真好听,我孙儿的名就叫开元。”
作者有话要: 开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