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江箫被人架着往上走的时候,混沌的意识还在感慨着幺鸡的预测。
妈的,他差点就因为醉酒,真成了短命的恶徒。
“去哪儿了?”沈轻绷着脸,肩胛骨都要被人整个身躯的重量压折,他搂着江箫一层层往台阶上迈,另一只手报复性的紧攥着江箫的手腕,搂在自己的脖子上。
“嗯?”熟悉的可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箫喉咙里挺不痛快的挑音闷了一声。
“我问你去哪儿了?”沈轻沉脸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语气发冷:“江箫,你是不是又故意躲我?”
高中他跟踪江箫,他不知道江箫看没看出来,但这几天的跟踪,他是清楚知道江箫是知道的。
知道,就故意没来,他在路边树荫底下的长椅上等了两个多时!头顶淋了三回鸟屎!直接报废了一个帽子!
“躲你?”喝醉了的江箫嚣张的冷呵一声,啪的一下,将提了很久的塑料袋甩在沈轻的脸上,恶声道:“躲你,又怎样?”
啪的一下,沈轻眉心一跳,鼻梁被人大力砸了一下,沾灰的硬质塑料刺啦刮过他的脸,鼻腔里尽是扬尘和孜然烧烤掺和在一起的味道,呛人且疼。
“江箫,”沈轻鼻子酸疼,他忍着怒气,粗暴的扯过包袋,后牙槽磨得咯咯响:“你最好是真醉了。”
“沈轻,”江箫忽然凑近,眯眼盯着他的侧脸,朝人使坏吹了口气,冷笑道:“你真他妈丑。”
“你更丑。”沈轻无动于衷,目不斜视的拖人上了楼,扣着江箫往宿舍走。
“沈轻,”江箫被人箍得死死的,胸闷气短,挣扎几下:“你故意的!”
“故意,”沈轻干巴巴的重复某人之前嚣张的语气:“又怎样?”
“沈轻,”江箫挑衅道:“我真讨厌你。”
“你讨厌也没用。”沈轻依旧不为所动。
“沈轻,”江箫不甘心道:“我后悔了。”
“晚了。”沈轻无情驳回。
“沈轻,”江箫瞪着沈轻,咬牙切齿:“我恨你。”
沈轻脚步一顿。
“我恨你。”见人终于生气了,江箫颇为得意的又重复了一遍。
啪!
用力的巴掌掴在不知好歹的人脸上,江箫的右脸先是一麻,随即就是肿胀起来的火辣辣的疼,身体被人猛地一甩扔到了墙边,混沌的意识因这一下,立刻清明起来。
在意识到自己了什么话之后,江箫心里登时一个咯噔,脸上的疼顾不上,他唰的抬头去看沈轻的脸。
沈轻站在他身前,眼神冰冷的盯着他。
这人的目光就像两支森然的冷箭,直射江箫因紧张而狂跳不止的心口,然后在上面冰出两个泛着冷气的深黑窟窿。
江箫心底一阵慌乱。
“醒了吗?”沈轻冷眼看着他。
江箫拧了拧眉,和沈轻对视一眼,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沈轻没再搭理他,转身提着袋子进去宿舍,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把正迈脚跟进来的人关在了门外。
他跟醉鬼没什么好的。
化了的奶茶冰淇淋,口感很差,草莓也不新鲜了,他拿吸管吃了个干干净净,才刚上楼没多久,就隔着窗户看着老远外走在大道上的江箫,也不知道是在和谁电话,跟个神经病一样站在路上,哈哈哈傻狗望月似的仰头傻笑,蠢得要死,被路过的人偷拍了都不知道。
心里头有气儿,也没算过去救他,像江箫这种混蛋,走路上被车撞死了活该,他就这么立在窗前看着,等着给江箫120。
没想到这人笑够了也不傻,还知道贴墙走,踉踉跄跄的,跟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似的,步子浮乱,手里提着的东西倒挺稳当,走两步还低头检查检查带子的系口,让他突然又开始觉得这人可怜来了。
可怜?
有什么好可怜的?
他觉得江箫可怜,江箫可是恨他恨到骨子里去了。
沈轻漠着脸,把烤串扔桌上,两下蹬梯|子上了床,坐在铺上掏手机给尹阔江发消息。
—我要回去复读。尹阔江那边等了一会儿才回: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就不想在这边儿待了,想换个别的地方。
—沈轻,你脑子有毛病吧?
—滚,我是真的。
—操,就因为你真的,你才更加可恶!你知道你在嫌弃什么吗?那可是全国最高的顶级学府!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去的门,你是踩了多少狗屎才能进去!想走?你他妈疯了?!
沈轻盯着手机屏,很想回一句,我没踩过狗屎,但今天在这边,倒是淋了不少鸟屎。
里面的人在迟疑,外面的人同样在犹豫。
江箫站在门外,盯着被摔上的门,懊恼的抓了两把头发。
他今天喝得有点多,话没轻没重,只想着把沈轻惹火了往后就清净了,却一不心就刺着了人家的心,刚才还在嘲笑幺鸡,转眼报应就到了自己的身上。
人是给惹火了,一巴掌干脆利落的甩到了他脸上,不质问不埋怨,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难过,冷眼下的平静,漠然的像个旁观者。
这样才更可怕。
等了一会儿,江箫盯着宿舍门,下定决心似的,左手攥拳,抬起右手——
挨个去抠紧闭门窗上透风的眼儿。
“沈轻,你这人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尹阔江这次直接发了语音过来:“我了解你,没事的,过一阵儿就好了,别走,听我的,我是为你好,真的,我跟我女朋友了,M大有免费导游,十月一还会请我们去食堂吃饭,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妈的,你不能走!!”
“……”沈轻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傻逼。”
“傻逼是你,”尹阔江毫不留情道:“当初玩着命想要进来,现在才待了几天就要走,你当M大是你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沈轻沉默了下,偏头看了眼紧闭的宿舍门。
“你要知道,今年高考你是有好运气,要回去复读再考进来,”尹阔江又:“可不是那么容易了。”
“我既然走了,”沈轻:“就不会再回来了。”
“话别太满啊,”尹阔江笑了声:“万一你下回捡了更大的狗屎运咋办?M大、A大、T大,这几所大学可都是在首都,你那边不习惯也得习惯啊,不然你还想去哪儿?诶,你可别自愿降低分数来找我,你敢来,我跟你绝交。”
“做梦去吧,”沈轻终于笑了声:“想什么好事儿呢。”
“沈轻,多交点儿朋友吧,”尹阔江劝道:“多认识一些人,多做点事,凡事儿看开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俗话随遇而安,如果金窝你都不满意,那别的窝你更待不下去。”
“但金窝里有只特别讨厌的鸡,”沈轻又看了眼门口,:“很不听话。”
“看,”尹阔江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语气:“我就知道,你肯定跟人闹矛盾了,是你室友吧,刚来,也不会认识什么别的人。”
“是,”沈轻顿了下,然后沉了口气:“我把他给了,他一定会记恨我,正好我现在也不想看见他,烦了。”
“我操,”尹阔江倒吸一口气:“刚来你就揍人,你咋这么牛逼啊?你以后还想不想在宿舍混了?”
“他太混了。”沈轻。
“嗐,算了,”尹阔江劝着:“先这么着吧,你别急着走,调个宿舍事儿,不至于再回去复读,一只鸡不听话,你就去找别的鸡呗,天下鸡这么多,你又何必非吊死在一只鸡身上,诶操!什么鸡鸡鸡的!都赖你!”
沈轻无语,退出聊天,侧身躺床上,去通讯录里翻导员的手机号。
前两天汉语言一班的导员给他电话,大二的霍晔临搬走前找过她,要求把新生沈轻调到609去。
调位置之后,全班男生只有他一个人住在六层的混合宿舍,导员怕让导助通知的一些消息他收不到,亲自给他电话,提前通知他下周一在崇德楼304阶梯教室举行新生见面会,沈轻就存了导员的号码。
霍晔应该就是这个宿舍的老三,沈轻从江箫和导员的描述中,大约能猜出来,这人不是个普通学生。
因为导员在提到他时,态度很客气,措词也值得细究。
导员,“他要求”,而不是,“他请求”。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不过那是江箫的朋友,不是他沈轻的,人情该自己还的还是要自己还。
沈轻点开了导员的手机号,想着,等霍晔来了,他在离开宿舍之前得请他喝杯奶茶。
接着沈轻就拨了导员的电话。
接着,在外头一直没得到传唤的江箫,手指头已经快抠烂了,思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来。
门锁咔嚓,一拧一合,沈轻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儿,就像这几天持续的冷战一样,依旧没理。
江箫抬头看了眼躺在上铺背对着他等电话的人,视线又落到桌上的烧烤上,还没被拆袋。
“诶,那什么,”江箫不自在的挪脚站在沈轻的床头,抬手敲了敲他的床板,语气僵硬的跟人套近乎:“桌上那烧烤,快凉了。”
“关我屁事?”沈轻盯着电话,头也不回。
操!
江箫火气立刻窜了上来!
“喂,”电话通了,一道女声传过来:“沈轻,有事吗?”
“我想换宿舍。”沈轻简言意骇。
“放屁!我不同意!!”江箫黑沉着一张脸,一拳头砸在了沈轻脑后的枕头上。
床板被震得发颤,沈轻感觉自己后脑的头发被江箫的拳风削秃了,他回头瞪他一眼:“滚!”
“换宿舍啊?”导员像是在皱眉:“为什么换啊?”
“沈轻!”江箫冷着脸呵斥一声。
“和室友性格不合。”沈轻的很官方。
这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意识到,他和江箫只有保持以往那种互不搭理的状态,才能真正做到和平相处,而当一个宿舍朝夕相处的室友,他们不适合这种关系。
“室友?是刚才在电话边儿上吼着不同意的那位同学吗?”导员好奇的问。
江箫冷哼一声。
沈轻听着导员的语气不太对,但还是回了个“是”。
“这样啊,”导员笑笑:“可我怎么觉得你那位性格不合的同学很舍不得你啊?”
“哦,”沈轻淡淡解释着:“就是因为他人格分裂时好时坏,我才受不了的。”
江箫成功被气笑了。
他转身去桌前,三两下暴力扯开系着死捆的包装袋,抓起一把烧烤送进嘴里,狠狠撕咬着假想敌的肢体。
“是吗,”导员大致了解了,又笑了声:“可是咱们学校,学生一个学期只能申请一次调宿舍,你在刚开学时已经调过一次了,要不你现在先勉强凑合着住,等下学期再换?”
“算了。”沈轻有些无力的叹了口气。
江箫冷呵了一声,恶狠狠的吞下四个牛肉丸子。
导员温声的笑笑。
“我还是回高中复读吧。”沈轻准备挂电话。
“啊?!”导员吓了一大跳。
“呕!”江箫被惊得直接噎住。
这是什么荒唐想法!!
不给换宿舍就要回去复读?!
导员惊呼的尾音被嘟嘟的挂断声截断,沈轻随即就在微信收到了一条“我是牛牛”的好友申请。
这导员姓牛,沈轻知道,点了通过后,对方立刻发来一条消息:
—沈轻,明天新生见面会结束后,到我办公室聊聊。
沈轻回了个“知道了”,然后关了手机,仰面闭眼躺在床上,开始盘算着办理自己的退学手续。
“沈轻你干什么!”
江箫艰难的咽下去后,扯了纸擦着嘴又凑到沈轻床边,皱眉看他:“你几岁了?闹什么呢?什么换宿舍什么复读?你至于吗?你再随心所欲再散漫也得有个度吧?你他妈知道M大多难进吗?你离开这儿又想复读到哪儿去?”
“我去隔壁A大。”沈轻懒得跟他解释,随口扯了句瞎话。
“怎么?”江箫冷笑:“我们学校容不开你这尊大佛是吗?”
“没,主要是不想看见你这个人渣。”沈轻掏了掏耳朵,然后脚在床尾勾过被子盖身上,一副朕要就寝,你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架势。
“A大我有认识的人,”江箫死死盯着沈轻的脸,两手攥着床栏晃来晃去,他咬牙切齿道:“我这个人渣,会查到你,然后天天去烦你。”
“哦,”沈轻从枕边的纸抽里扯了点卫生纸,懒洋洋的团成团,塞着自己的耳朵里:“我去T大。”
“T大我也有。”江箫又使劲儿晃了晃。
“所以呢?”沈轻被晃烦了,不耐烦的转过脸,睁眼看着停在他床边的江箫,视线掠过还没消肿的巴掌印,对上他的眼,问:“你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江箫沉着脸反问。
他错话了,他也挨揍了,他主动进来找沈轻和好,想要给他吃专门留给他的烧烤,他都知道错了!沈轻还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沈轻冷笑一声,忽然掀开被子坐起身,耳朵里的纸团掉了下来,他沉脸看着他:“你向我示好叫我来,好,我给你脸,来了,我以为我们能摒弃前嫌放下过去,你当好你的哥哥,我做好我的弟弟,就算做不到兄友弟恭,起码我们不会像之前那么再别扭着,你可以生气发火,没事儿,我能忍,我他妈都忍了你十年了,我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躲我,不想听,也没事儿,我来就是让你适应的,你受不了我,好,那我就来迁就你。
我知道你嫌弃我从乡下来的,是,没错,我俗,泥巴坑里爬出来的穷酸野人,自然没法跟你这种金尊玉贵的城里人一块儿比,我不跟你计较,我是没见识,我羡慕你,钦佩你,但我从没妒忌过你,因为你是我哥,我觉得你好。
我妈因为我爸的事儿一直在心里恨着我,我知道你看着她冷落我,骂我,心里头特别痛快,我无所谓,我没怎么见过我爸,我就是掉不出那几滴泪,那就是穷人背井离乡的命,我能给他的,只有陌生的同情,你瞧不上我这个不孝子,行,我认,你爸对我很好,我不为他的钱,我心甘情愿叫他一声‘爸’,你怨我恨我,人之常情,我也认,所有的一切,我都认,但是,但是……”
沈轻话音突然一断。
哽咽的喉头发着酸,他看着底下面色沉峻的人,眼前逐渐模糊,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汩汩滑过他的侧脸,如同滚烫的溪流,流进他的嘴角,咸的发苦。
“但是,”沈轻强迫自己稳住发颤的声线,他发麻抖颤的双手扒着床沿,俯身凑进江箫的脸,两眼猩红,拧眉逼视着他:“你就算再恨,你也不能出来。”
你可以随意羞辱我,我这个不孝子,从到大丑话听的多了去了,我无所谓。
你可以尽情诋毁我,我散漫惯了,我不会在乎。
你可以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把你当哥,我可以自作多情的把这扭曲成你对我变相的亲近。
但你不能恨我,你不能旧事重提,你不能揭我的伤疤。我会疼。
沈轻俯身逼视着江箫。
江箫深眸静默着望他。
沈轻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扭头要转回身。被人看着哭不丢人,被畜生看着哭,很丢人。
“操!”
江箫骂了一声,一把扳过沈轻的肩摁下来,仰头吻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