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这是必须要出口的话,如果不想重蹈覆辙。
这是必须由沈轻出口的话,因为他根本没有去开口的资格。
曾经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再多苦也是甜,直到看到沈轻这张纸条,在怔愕过后突然释然的那一刻,江箫才明白,之前再多缠绵深爱,不过是为满足自己私欲的借口,沈轻十年的追寻,他日思夜想的惦念,他们都舍不得放手,不过是不敢回头看来路纠缠时留下的满目疮痍。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比这更坏的情况,他们走到了死胡同,唯有绝地才可逢生,只有放得下,才有机会真正得到。
人都是自私的,自以为是的深情硬要强加于人,对另一个人来,只会是痛苦的累赘,要更爱对方一点,才能从扭曲病态的疯魔中走出来。
沈轻给他们两个人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沈轻要重新开始,曾经那个对他执着痴狂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那人终于成长起来,终于肯用更远的目光看待他们的未来,江箫不知道庆幸多一点,还是怜惜多一点。
戒掉一个十年养成的习惯,堪比削骨噬髓,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能体会。那人很痛,隐忍着不话,花一夜学会了抽烟,用一种毒,代替另一种瘾。
江箫擦干净纸条,伸手去床柜上拿手机。
尽管他们就是彼此的命中注定,也必须要去走这迂回的一遭,来换取一场能够真正长久的依恋。
当回兄弟,或仍成爱人,不管哪种,他们要的都是“永恒”。
……
—好。
脚底踩着凝血成冰的红雪地,沈轻站在狼藉一片的楼底,看着对方发来的消息。
他哥同意了。
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浅淡,沈轻低下头,叼烟火,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青雾缓缓吐出,薄烟缭绕弥散,拂过卷翘起的黑密睫毛,遮住了垂下的不辨神情的眸子。
同意了就好。
同意了,就好。
劣质烟的烟丝剌嗓子,像几根细针同时在穿喉通肺,挺难抽的。就吸了一口,沈轻手指夹着那根烟,将炽红发烫的那头朝手心倒了个儿,徒手捻灭,扔进了垃圾桶。
“啧,”旁边也在吞云吐雾的男人笑瞧他一眼,“不习惯?”
沈轻咳了两声,没回。
男人给的这几块钱一盒的烟,比他昨夜买的还要难抽。
“像你们这种孩儿,”男人笑:“都兴赶时髦,爱抽细烟,后劲儿不算大,你们这片百货楼没卖的,你要兴这口,就去北区新悦洋城那边,有卖中华的!”
“我楼上有,待会儿分你一根,”沈轻揣回手机,看他一眼,“我先上去了。”
“哟,还有藏货啊!”男人笑着挥挥手,“去吧去吧!我待这儿先抽会儿。”
沈轻又跟他交代了几句,叫他上去的时候再上去,男人过去道儿上开了后备箱,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沈轻转身进楼。
挺巧的,他找司机搬家,恰巧又是上次那个滴滴司机接的单,俩人也算是相识一场,对方就跟着他直接过来帮忙了。只是他还有点私事要处理,不方便立刻就带人上去。
昨夜江纪封被宋鹜敲晕过去后,120的车警报一响他就醒了,当时场面混作一团,老混账趁他们都不注意就溜了回去,再没出现过。
宋鹜晕血,别拍照留证据了,就是回头看他哥一眼都快要站不住,这片旧区的摄像头就是个摆设,物业也眼瞎,几百年不带检查一回街道,路上这么大一片痕迹结冰后清除不了,附近几户的居民也都胆怕事,就算外头杀人都不敢出门来瞧,他谁都指望不动。
当时他哥血流汩汩的躺在他怀里,几乎软烂成一滩血水,一碰都要碎了似的脆弱,他一瞬崩溃到了极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别的?
不过话虽这么,道理还是要和人讲。
砰砰砰,敲了三下门,沈轻挺庆幸他家大门从前被他哥砸坏过,换了没猫眼的全封闭铁门。
“谁啊?”声音渐进的男人听着很疲惫。
砰砰砰,他又敲了三下。
门把嘎擦一声,门锁松动,扑面而来一阵味道过重的刺鼻熏香。
沈轻垂下眸,瞧见男人扶在门边上,那明显被浸泡过度的蜕皮了的手指,凉凉地笑了下。
江纪封一见来人,登时被吓得清醒过来,当即就要摔门往回跑!
门外的人轻巧抬手,把人连门一块儿反推回去,沈轻站在门口,盯着他一动不动。
来人一身呛鼻烟气,冷白凝僵成冰的脸,映得血眸发寒,江纪封看着突然不一样起来的沈轻,怯意突生,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沈轻踏进门,沾着雪渣的脚底冰凉,踩在烘暖的地板上,顷刻融化成水。
男人,今年新换的暖气,为了迎接他们回来。
怒意嗜血的双眼,死死盯紧着眼前的男人,他看他杂乱干糙的白发,看他一夜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看他怯懦无力的浑浊眼睛,攥紧的双拳揣在兜里不住颤抖。
沈轻一步步逼向他,指骨攥得咯咯响。
高大魁梧的个子,迫人强势的重压,力量悬殊巨大,年迈的老父亲一旦得不到尊重,羽翼丰满的儿子们就都成了讨命的恶鬼。
黑影盖过头顶,江纪封低头瑟缩了下,认命地闭上了眼。
“吧,”他颤声哽咽了句,“反正也不是亲儿子。”
冷硬的心猛地被撕开一个口子,血淋淋滴在心头,已经松开了的拳头又紧攥起来,沈轻仰头闭了闭眼。
即刻夺眶而出的热流,被逼地又倒涌回去。
十年父子,幼子的依恋孺慕,早已在心头扎根。他不曾忘,他慈祥温和的笑眼,他对他嘘寒问暖为他处处着想的关切,他用血汗供养他读书成人的辛苦付出,他佝偻的背,有一寸为他而生,他眼角的褶纹,有一半因他而长。十年磨合,若男人半分真心都没有,他不信。
“重伤,学校请了假,”沈轻擦了把眼,平静下来,他立在男人面前,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今早刚转到市区医院重症监护室,我妈签的字,手术费三万,住院费一天五百,要住两个月,请护工,两个月七千,后期护理八千,抹零一共算七万。”
江纪封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既然你下得去死手,现在就别提什么父子亲情血浓于水,”沈轻眼神冰冷,“从昨夜你骗他那一刻开始,我哥就跟你没关系了,往后学费不用你掏,生活费不用你管,他未来有再多荣誉和成就也跟你无关,行凶施暴故意伤人,不想进局子就掏钱。”
男人苦笑一声,“他怎么样了?”
“有我在,他以后会过得很好。”
“有你在?”男人还是忍不住嘲讽一笑,他嘲弄地看着他,“你算什么?兄弟?情人?爱人?他连自己的心事都不愿告诉你,你以为你是他的谁?”
“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桌上的碗也没刷,”沈轻,“昨夜脱下的沾着我哥血的衣服应该还扔在浴室的衣篓。”
“我在问你话,”男人瞪着他,“你们究竟怎么搞到一起的!”
“因为没人给你洗衣服。”
“像你这种好吃懒做的废物!他根本就瞧不上你!”
“想必原配就是不愿乖乖地当你的家庭主妇,”沈轻盯着他,“才被你赶走的吧?”
江纪封猛地顿住,一双浑浊的老眼盯着他,似是有点不敢相信。
心藏已久的秘密,被一个根本不知道当年细节的外来人看透,简直就是荒谬!
“你,”沈轻冲他淡淡地笑,“我哥要知道从一开始就是你挑的事,他会不会也像昨晚你揍他一样,抡酒瓶子弄死你?”
瞪大的不敢置信的双眼,惊恐地瞧着眼前笑容瘆凉的人,江纪封冷不丁抖了一下,腿脚一软,朝后踉跄了几步。
空气,死寂。
随即响起一声暴呵!
“你胡八道!”
江纪封被激得暴怒,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就朝门口砸了过去,“分明就是那个朝三暮四的贱人总想往外跑!!她想掏空我的钱!她想要往外跑!你知道什么!?分明就是她的错!”
沈轻让了让身,身后被砸得稀烂的玻璃缸,残渣碎片溅落到脚底,他没动。
江纪封气得胸膛起伏,他愤怒地瞪着他,浑身发着抖。
突然间,老泪纵横。
“你懂什么!你们都知道什么!”男人擦了把眼,没再看他,别过头哽咽着,“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一个比一个自私,我做错了什么,我……我只是想给他一个安稳的家,我的儿子……我的乖儿子……我只是想给他一个好母亲,给他一个安稳的家……”
沈轻沉默着,没话。
“那个女人总想往外跑,我儿子才四岁,”男人红着眼看他,“四岁!你懂吗?!的一只,还没你现在的膝盖高,那么乖巧,那么,他就要去讨好他不懂事的母亲,学着给她煮粥熬饭,刷碗铺床,他个子还没煤气高,你知道他摔过多少回吗?你知道我每天下班回家,看到他那张被手掌抹黑的脸,心里是什么感受吗?你当过父亲吗?你们这些个什么都不懂的臭子!你们懂什么是爱吗?”
沈轻不答。
“那个女人根本就不爱他,她的眼里只有钱,”男人抹了把眼,声音低哑,“她非得自己享受完了荣华富贵,才肯来接他离开,像她这种女人,不配当母亲。”
“她不配当母亲,”沈轻突然开口,“你也不配当父亲。”
“胡八道!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男人朝他吼了一嗓子:“这么多年!我从没对他动过手!我就算了他,也都是因为你这个野种勾引他走上歪路!!”
“你难道还不明白?!”沈轻忍住过去把人脑袋拧下来的冲动,攥紧了拳,“他做这么多,不过是想让所有人都好,他何止是讨好她,他还在讨好你!你以为他是因为那女人想上个班就做到那种地步?他只是厌恶你们没完没了的吵架!他才是最想要一个安稳的家!
最自私的人是你!不尊重那个女人的意愿!找借口赶走她还把罪名按在她身上!让我哥也跟着痛苦!你根本就不是要一个家,你就是想控制所有的人,让我们所有人都按照你要求的走!”
“她根本就不是想上班!她是去外面鬼混!”男人愤声喝道:“她过胎!你懂吗!她才是真正杀过人的人!她本身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她怎么样我管不着,”沈轻绷紧了脸,懒得再跟他吵,“我哥中午还等着我带饭给他,你现在要么拿钱,要么进局子,当然再像昨晚那样揍我也无所谓,我不跟你还手,楼下还有人在等我,半时后我不下去,要么等着他自己上来看我们笑话,要么让他给我收尸你进监狱,懂么?”
“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男人讽刺地笑出声,“跟我讲过的话,十年加起来,都没今天讨债的多!”
“我把你当父亲,”沈轻抬眼瞧他,“你把我当儿子么?还是拿来凑二胎,养着陪你儿子玩的宠物?”
“我看错你了,”男人瞪着他的脸,“你分明就是跟你妈一点也不像!”
“我随我哥。”沈轻冷笑。
江纪封又被气得一噎。
“别废话,”沈轻不耐烦地催促着,“拿钱!”
“我就问你一句,”江纪封看着他,“他怎么样了?”
“我让你拿钱。”
“我要先给他个电话,”江纪封咳嗽了声,蹒跚着步子,转身回屋去拿手机,“我要看看他。”
“你知道我哥在我们做的时候,是怎么叫的么?”
轰隆一声。
男人步子猛地一顿。
“不好意思,他昏过去的时候,我已经用他手机把你拉黑了,不过我存的有我们做|爱的录像,”沈轻笑问,“你要看看他,我现在就能让你看,我哥活儿很好的,你要听听他的声音么?”
“混账!”男人回头朝他怒喝:“你不知羞耻!!”
“野种么,”沈轻朝他晃了晃手机,凉笑,“野种就该有个野种的样子。”
男人浑身颤抖着,气得扶着墙猛咳。
“要看么?”沈轻挑眉问,“还是去拿钱?”
砰地一声!
房门被人关上,里面翻箱倒柜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震天响。
沈轻冷笑一声,揣回了手机。
四下扫了几眼,客厅茶几上那串被扯断了貔貅手串,该是昨晚回来发泄怒火拽开的,金貔貅被摔到了沙发脚,黑色莹润的珠子散落一地,有一颗直接崩到了厨房门口,白光下,沾着血。
沈轻脚跟动了动,步子迈向厨房,经过那珠子时没停,他开冰箱,从里头拎出一袋冻住的带鱼来。
主卧门又砰得一声响,江纪封从屋里疾步出来,站在厨房门口,挥手将四张银行卡摔到沈轻的脸上!
“十万!拿去!密码是他的生日!要给他找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护士!”江纪封冲他吼:“全部的积蓄都给你!不过你也别自作多情!他只是跟你玩玩!因为他就算喜欢谁!都不可能喜欢上你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结婚证也准备一下,”沈轻蹲在地上,低头捡着卡,“我妈明天过来跟你离婚。”
“你做梦!”江纪封唾了他一口:“市区那套房子上的名字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你问问她,她甘心吗?”
“怎么不甘心?”沈轻蹭了下裤边,抹掉手背上的口水,抬头瞥他一眼,“你个穷光蛋,我妈我自己养,才不会继续跟你一块儿还房贷。”
真话最戳心,江纪封被气得要死,抬脚就要踹他:“我杀了你!”
沈轻轻巧避过,揣着卡提着鱼,掏手机给楼下电话,顺便偏头跟江纪封了句,“那被你扯坏了的手串,我哥给你买的。”
江纪封瞪直了眼珠子。
“他送你的新年礼物,沾着他的血,”沈轻迈着懒散地步子回屋,语气漫不经心,“他所有的东西我一会儿都搬走,那几颗珠子,你不留着做点儿念想?”
心里懊悔的不行,顾不得再跟人斗嘴,江纪封手忙脚乱地满屋子去捡珠子。
沈轻趁人不注意,脚底下踩住一颗,弯腰捡起来,揣进了自己的兜。
两个卧室,他和他哥都不是爱装饰的人,除了衣服外,也就一个他哥的收藏夹,他的火机和一口袋烟。江纪封送他那些东西都不算带走,在这个家发生的,就该在这个家结束。
他妈的手机在客厅桌上,沈轻揣进兜,进去主卧又给他妈收拾东西,顺带着卷走了床头柜台灯下压的一百现金。
司机刚一进门,看到满屋一片狼藉,四散的碎玻璃渣,铺着满大桌隔夜的残羹剩饭,踹歪的茶几和沙发,零落的黑珠子,还有蹲地上满屋子找珠子的憔悴男人。
男人脑后还肿了个血包,从黑白掺染的稀发间看,还怪瘆人的。
“我的妈啊……”司机倒吸一口凉气:“这哪是上战场啊,这分明就是逃离战场啊……”
“就这些东西,”沈轻扛着四个拿床单裹成的大包袱和一个拉箱出来,“麻烦了,搬吧。”
司机愕然点点头,余光扫了眼那边捡珠子的男人,忍不住问,“你不会是劫的吧?”
“是,”沈轻把行李墩在地上,从袋里掏出一盒扔给他,“所以走不走?”
找珠子的男人回头瞥了他们一眼,没理,继续四下翻腾着找。
一颗金貔貅,十二颗珠子,他还剩最后一颗没有找到。
“好家伙!”接住了烟仔细一瞅,眼珠子差点没闪瞎,司机兴奋得不行,立马手脚利落的帮人扛上东西下楼走人。
沈轻提着烟和鱼,临走时在门口停了停,回头瞧了一眼。
跪趴在地上的男人有预感似的,也回了下头。
一高一低,俯仰相视。
空气安静。
“我不会回来了。”
“随你便。”
“他也是。”
“让他照顾好自己。”
“抽烟么?一千多一条呢。”
“他不喜欢我抽烟。”
“我原先算送你的。”
“那撂下一盒吧。”
沈轻把袋子放在茶几上,没忍住笑了下:“诶,你还有钱买烟灰缸么?”
“不算年终奖,”他也笑了下,语气有些得意,“我一个月工资五千呢。”
“还完房贷就没了吧?”
“反正能活。”
“那钱,”他顿了下,“骗你的。”
“我知道。”
空气又是一静。
两个人对望,苍老的浑浊,和年轻的温软,相视淡淡一笑。
“照顾好自己,”沈轻蹲下身,掏出兜里那颗珠子,朝他方向滚了过去,轻声:“爸。”
男人没应他,低头捡起了珠子,攥着两手黏腻的脏腥,蹒跚着步子,朝卫生间走去洗。
沈轻也没去看他的背影,砰地一声合上了门,关上了里面孤独的背影,和一片脏乱狼藉。
往昔恩情,不再留恋。
攥着一盒烟,揣了一张卡,拎着一袋鱼,暗楼中烟头炽红,青白的云雾飘卷弥散,黑色削薄的背影,清冷决绝,一步步,朝下远离。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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