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开封(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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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点是之前就想吃的,椿当然不会不喜欢,但不幸的是现下腹中尚饱。

    “啊”接到里时,她神色略显遗憾,“可我刚用过了宵夜。”

    末了,又很快想开,“不过没事,我留着当明日的早饭!”

    嬴舟看见她在笑,心头才算松一口气,唇角便跟着牵起一道细微的弧度,与周遭映进去的光一并弥漫至眼底。

    “对了。”椿叠好油纸包,终于开始不解地询问他之前用的字眼,“赔什么罪呀?”

    “”

    后者愣了一愣,没想她会直言得这般坦诚,自己倒先有点窘迫。

    嬴舟将视线侧开些许,抚上脖颈,不自然地摸了摸,“就,夜里那会儿,我因为岩松鼠的事,就不心”

    他轻轻抬眸,欲言又止地拿指腹在她脸颊处略点了一下。

    椿先是不明所以,好一会儿终于恍悟地哦道:“原来你指的是这个?”

    “嗯”他试探性地开口,“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呀。”她理所当然地回答,“再,你也是被他附身控制了,又不是故意的,我干嘛生你的气。”

    嬴舟听完觉得有理,略感宽慰地抿唇点点头。

    点了一阵子,又隐约对一些细节忍不住介怀,“他靠你那么近时,你就没想着躲开么?”

    椿被桃花酥的香甜吸引,正伸掰了一片想试试味道,闻言并不抬首,想也未想便道:

    “那换作别人肯定会躲开啊,可他不是附在你身上了吗?我又不知道。”

    他眼睑低垂着,目光落在她动作间,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还很脆,来,你尝尝——”

    一片酥饼搁到了嬴舟掌心里,他放进口中其实什么味儿也没吃出来,但就感觉挺甜,哪儿哪儿都挺甜。

    怕自己的笑太明显,他借吃甜点的动作遮了一遮,佯作不经意地环顾满院的夜色。

    “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趁热再吃一点儿,这个蛮好吃的。”

    言罢,他朝院门跑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走。

    “吃不完也没关系,我明日再去给你买新鲜的”

    话时没留神月洞垂下的一枝葡萄藤,给勾住了发丝,嬴舟捂着后脑勺仰首去看,有些悻悻地撸了撸头,飞快窜出去。

    椿伸长脖子冲他挥。

    等人终于淡出视线里,方才低头去闻了闻甜香甜香的桃花酥,心满意足地好好收拢在心口,推门蹦进屋中。

    嬴舟一路几乎是连跑带跳地回了他的西厢。

    迎面瞧见郁郁葱葱的桂花枝,雀跃的心思涌上四肢,经过时便痒地一跃而起,打得那所剩无几的桂花簌簌直落,越发凋零。

    门“哐当”一声被一股愉悦的力道搡开。

    黑暗中的土狗向来是人畜不分,也不管看没看清来者,立马亲亲热热地甩着尾巴往前凑。

    他今日心情甚好,也不嫌它仗着自己年纪四处招摇卖弄了,两把狗子一抱,性情大变地举着它狠狠摸了一回。

    狗崽子受宠若惊,一面高兴,一面又悄悄担心着这是不是挨揍的前兆。

    嬴舟将它满背的毛撸得乱七八糟,舒坦地把幼犬丢回窝里,自己仰天往床上一倒。

    黑压压的房梁悬在上空,连其间爬过的一只纺织娘也显得十分顺眼,格外可爱。

    他自己伸轻抚了一会儿嘴唇,转身去搂着被衾,埋首于其中,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这清寒萧索的秋夜,纵然枯枝满地,星河凋敝,一池残荷悲寂寥,今时今刻却也无端变得柔软多情起来。

    那月下如浮银水的夹道里,院外的树荫中,重久抱怀垂目,一言不发地靠着院墙,神色竟肃然不少。

    他偏头朝嬴舟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奈且发愁地摇了摇头,起身走开。

    *

    困扰了开封府半年的飞贼案终于得以告破,贼人随着时兴的烟火热热闹闹冲上了苍穹,在立冬到来的前夕,给全城百姓爆了个吉祥如意。

    这次比上回在街上处理那堆财物还要麻烦,一整个客栈的金银珠宝,温蕙简直头疼,只能绞尽脑汁地设了个计,将衙门的捕快引过去。

    至于后面的

    就随官府怎么想象了。

    温同知给天降的赃物砸得晕头转向,更加兢兢业业地猫在府衙内,废寝忘食地书写卷宗。

    他虽不常回府,但温蕙近来反倒收敛规矩了许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如先前那般积极热情地帮着找妖怪了。

    “没办法,我后娘带着祖父前日里归家回来,我得装几天样子。”

    她趁着一日午后,温夫人睡的空闲偷溜出闺房,依依不舍地同椿道:“若找到了你们那位姨,定要带我见识见识啊。”

    “好啊,一定。”她应承。

    嬴舟和重久还是早出晚归地在城中盘查妖精,那只名为“馒头”的岩松鼠则被扣下来充当苦工,任劳任怨地鞍前马后。

    也算是替人族的父老乡亲讨个公道了至于刑期么,看其表现,看他心情。

    好歹留着一条命,知晓北号山的狼平素声名远扬,甚讲道义,应该不至于滥杀无辜的。落在重久上,馒头倒没有太多担忧,反而由于能够接近椿,他还挺开心。

    这日,松鼠精带着整理好的妖怪名单,身形笨拙地返回温府。

    探头探脑地观察了片刻,见嬴舟不在左右,他才高高兴兴地挨到椿旁边去。

    后者正给自己的树苗浇水。

    很奇怪,这苗子最初长得挺快,而今十天半月也没动静,好像自打出了白石河镇,个头就未再窜过。

    馒头心翼翼地于她边上的石凳坐下,礼貌又敬畏:“椿大仙,您在忙吗?”

    “刚忙完呢。”她回头,“怎么啦?”

    松鼠精局促不安地搅动指,“你们栎树到深秋是不是会结果的呀?”

    “唔”

    椿支着下巴思索,她很少留意自己开花结果的时期,因为除了寻常的花季和果期,一年四季她想开花就能开花,想结果也可结果。

    “大概下个月完全熟透吧,这个月还有几颗青的。”

    对方听闻,模样愈发赧然地支吾道:“那、那我能尝两颗橡果吗?”

    椿:“???”

    这是什么奇怪的请求。

    “啊,您不要误会。”看她震惊,馒头赶紧解释,“我只是修炼以来再没吃过橡子了,挺好奇成了精的栎树结的果实会是什么味道。”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您知道我们松鼠,对坚果的爱意是矢志不渝的。”

    椿:“你们可真是忠贞不二”

    她清嗓子。

    “倒不是不行但味道吧,也实在没什么特别。”

    椿着一晃脑袋,满头就稀里哗啦地往下掉果子,不多时,桌上地上便积得如山般高。

    她拿起一粒,“我心情好的时候,结出来的橡果吃着会更甜一点。”

    “真的吗?”松鼠精牙尖嘴利,三两下咬开了壳儿。

    白栎的果不用煮熟也能生食,以往在白於山,鸟雀兽不多,每逢丰收季橡子烂了一地也没人吃。

    一颗刚下肚,他整个人倏忽飘飘离地,竟悬在了半空,“我怎么觉着,身体似乎轻盈了许多”

    椿眼睁睁瞧着对方悠然落在桌角,从未想过自己的果子还有这等功效。

    她来了兴致,也随之咬开一颗。

    然而预料中的起飞并未实现,馒头指着背后提醒道:“大仙!你的头发!”

    椿一扭身,她那一把青丝迅速疯长,直拖到脚跟。

    “哦!原来每颗还不一样呢。”

    “我再试试这个——”

    嬴舟正午回来用饭时,就见得他俩围着一堆橡果玩得不亦乐乎。

    果实的效用约莫只能维持个把时辰,有强筋健骨的,身轻如燕的,生发的,隐身的全然和抽签无异,单凭运气。

    椿大老远地叫他:“嬴舟,你也来吃吃看啊!”

    “不必了。”

    他正要拒绝,里已经不由分地被某人强塞了一粒。

    “吃到什么有趣的记得告诉我,万一能替你们找到姨呢?”

    “有那么神奇么?”

    嬴舟无可奈何地捏着橡子走出角门,口中犹自嫌弃,“都是孩子玩的把戏”

    一边摇头,一边又信放到嘴里一咬。

    “嘶”

    他狠狠皱眉。

    酸得要命。

    橡果内的种子并不好吃,他尝过滋味很快就给忘在脑后,压根没往心里去。

    下午跑了两家精怪出没之地,一户早已搬离,另一户想来是情报有误,住着的是个凡人老太太。

    嬴舟正从巷子里出来,暗沉的天压在头顶,乌云堆叠,恐怕一场大雨行将降临。

    他刚打算回温家。

    街市攒动的人流交错又匆忙,无数瓜果糕饼的气味中,一个源自玉梳上苍凉萧飒的旷野之息幽微地钻入鼻间。

    少年的双耳登时动了一动。

    这个味道

    他猛地抬眸,在拥挤繁华的长街左右顾盼。

    肯定没认错。

    灰狼族的姨妈!

    一时也顾不得是椿果子起的作用,还是对方突然出现,嬴舟飞快顺着那股熟悉的气息拨开人群,一路朝前追踪。

    出杀猪巷,拐到一条横街,方圆五里皆为民居,犄角旮旯的阴暗处甚多。

    他的速度不慢,不多时便将对方逼到了一个死胡同。

    这是两坊中的夹道,尽头一堵砖墙堆着杂物。

    狼妖沉淀厚重的肃杀味道恰由眼前之人散发而出,太独特了,不会有错的。

    女子貌似作寻常妇人打扮,衣料虽不奢华夺目,做工却很是讲究,尽管背对着嬴舟,依然能看出她繁复服饰下矫健修长的身姿。

    少年缓缓抬起脚,走进巷的阴影内,直至整个没入其中。

    他步子放得很慢,语气带着试探:“你就是北号山灰狼族的康乔吧?”

    那人的双肩显而易见地顿了一顿。

    嬴舟料想自己是压中了,愈发多了几分底气,好言劝道:“不必否认,我闻得出来。本家的重久奉老太太的命来寻你,我是他”

    话没完,角落里的女子猛然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冲着他面门一掀袖摆。

    奇异的气流裹挟着甜味铺天盖地地侵蚀着犬类最为敏感的口鼻。

    下一刻,嬴舟两眼一黑,天旋地转地倒了下去,失去知觉。

    **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辰,朦胧中隐约感觉四肢僵硬如铁,周身的筋骨都缺少气力,不似平日轻巧灵活。

    眼皮撩开些许缝隙,放大又虚拢,向上一抬便是夜空。

    视线外的天幕已然黑尽了,雨仍旧未落下,浓云遮月,群星黯淡,而阑珊的灯火打在他脸颊。

    嬴舟眨了眨双目,眼珠转动着巡视四野。

    自己似乎还在昏迷前的胡同里。

    那个女人呢?

    想到此处,他颤巍巍地撑起脚,胳膊腿却止不住地在打颤,这姨究竟下的是什么药,至今药效也还没过去等等,脚?

    他双目猛地拉到下面,定定地看着眼底赫然出现的一对毛绒爪子。

    嗯?

    嗯??

    嗯???

    什么情况?

    自己变回原型了吗?

    嬴舟慌张地拿去摸脸,触及到老长的鼻尖——完蛋。

    可是不对啊。

    他打量起四壁环境。

    这个身体的大,也太不对劲了

    就在此时,他耳朵惯性的一竖,听见远处某个熟悉的声音。

    “找到了吗?我这边也没有。”

    “奇怪了。”少女的腔调依然清亮,“他明明下午要到杀猪巷找一只犀牛精的呀,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消息,不会是出事了吧?”

    他二表哥甚为冷酷:“那么大个人了,能出什么事?出事也是他自己学艺不精,早告诉他要勤加修炼,勤加修炼,我们灰狼族”

    前者赶紧打断:“啊好好好要不再分头找找吧?馒头去那边,我去前面看看。”

    脚步声凌乱错落。

    嬴舟好容易才让四只脚平稳地撑住身体,刚迈出一步,巷子口,一道身影便落在了他头顶,继而很僵硬地定在原地。

    正对面的椿扶着墙,神情惊异地注视着内里一条毛色灰白,双瞳淬火的狗。

    一人一犬隔着丈许距离四目相对。

    气氛突然沉默而尴尬。

    “你”

    她难以言喻地抿抿唇,“该不会是嬴舟吧?”

    嬴舟:“”

    他心道:不,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