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开封(十六)
“原来这便是嬴舟的原身哪?”
温府椿的房间内。
温蕙大为震撼地琢磨着趴在桌上的白狗,探过去轻撩了一下对方柔软耷拉的耳朵,被嬴舟扭头一个龇牙唬住。
“别乱摸,我可不是狗!”
他虽为兽态,倒还能口出人语。
从前看嬴舟显露真身,动辄几丈之高拔地而起,还很少见他这样巧玲珑过。
椿拿指尖拨了拨横在自己面前的大尾巴。
到底是灰狼与细犬的混血中,当真与众不同,腿继承了后者的纤细,但又并非全然细瘦如柴,双耳是犬只的垂软,尾却如狼般毛绒厚实,体格兼有其发达的肌肉和修长的轮廓,真是乱七八糟得恰到好处。
她上去从他后颈一撸到尾,细短的毛服服帖帖,光滑得像缎子。
这也太舒服了!
嬴舟不自觉地顺着对方的动作一摆尾巴。
摆完才发现不妥当,慌里慌张地把身体僵住。
“听你们找到我那没用的表弟了?”
院外的重久人未见影声先至,嗓音洪亮且欢快,一个跨步跃进屋中。
而后他站在门边,神情凝滞地盯着桌面趴着的那条狗。
“”
双双沉默了约有半瞬,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信带上了门扉,独自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苍穹。
大概是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
*
“这么,你是因为碰见了你姨,所以才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的?”
重久坐在桌边,指在胳膊上烦躁地敲打。斜眼瞥得那倒霉狗子,惆怅而头疼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她果然还是对家里人耿耿于怀,恐怕没那么容易肯跟我回山。”
嬴舟将一只无处安放的长腿曲折着压到身下,纤细的脑袋有些颓丧地搁下去,垂眸良久,不时又抬目看他。
“你确定没认错?”重久自己思索了片刻,问道。
嬴舟:“如果你给我的玉梳没问题的话。”
椿在旁拿见缝插针地摸他的毛,温蕙不敢妄动,只好投过来羡慕的眼光。
二表哥指尖点着桌沿,“她的模样你还记得吧?倘若在人群中瞧见,能不能一眼分辨出来?”
“模样是记得,不过如今这副身躯的五官六感好像不及以往敏锐了,不清什么缘由。”嬴舟动着鼻翼轻嗅,满屋子的气息都淡淡的。
“你姨最擅使这些奇门术法,恐怕不是寻常将你打回原形那么简单。”
他们交谈间,桌底下的土狗正撒欢儿似的地摇尾巴,它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却不知为何这股气味的主人居然和平常长相大不相同,更有几分狗里狗气的。
它不住伸长前爪,想要跳上去瞧个真切,却由于犬尾过于兴奋,扇巴掌般打在重久腿上,打得后者终于忍无可忍,拿脚尖去把它踹开。
“那怎么办?”嬴舟不禁担忧地抬起脖颈,“我现下什么法术也用不了,一身妖力被禁锢,灵气全无。”
“能怎么办,当然是找人了。”他恼火不已地轻啧,“怎么就偏偏让你先碰见这下打草惊蛇,只怕她会藏得更深。”
重久自言自语,“好在至少可以确定,人是在开封无误。”
“要不,这么着。”温蕙打了个响指提议,“你们给我一份她的画像,我去衙门托我父亲帮你们寻人,届时大街巷贴满了告示,不怕没有线索。”
“哦,好主意。”
他拳头一击掌,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重久干就干,抄来纸笔铺开架势,两人一狗皆凑在边上,颇为新鲜地瞧他作画。
二表哥别看抗大刀的姿势很稳,下笔却是截然不同地抖如筛糠,嬴舟被椿抱在怀中,探头指画脚。
“脸不是这样的,还要再圆些。”
他爪子一指,“鼻子太长了。”
“眼睛,眼睛是歪的。”
重久额头上的汗渐次密布,五官紧皱,憋得十分难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在墨盘里粗暴地沾笔。
嬴舟趁补上一句:“你画出线了”
“啊不画了!”
半个时辰还未到,他开始破罐子破摔,“爷本来就不会画画,画什么像,真是!”
温蕙看着这令人着急的画工,甚为不解:“你们不是妖怪吗?不能变出对方的模样来?”
重久摊开,“姑娘,妖怪可不是万能的,天下术法千千万,哪能全都会。像我们狼族,就不学变化术。”
她不由问:“那你们学什么?”
“我们学近身肉搏!”他自豪。
温蕙:“”
好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目前天色已晚,要找画师也只能等明日了。
见他似乎准备离开,嬴舟顿然开始有些着急,慌忙从桌上站起:“这术法只有姨能解吗?若寻不着她,我不会一直是这个样子吧?”
重久闻言,也深感糟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不好,论妖术,平辈里她无人能敌,便是长辈也不见得能破解。唉,倘使真的没计可施,大不了回去找老太太帮忙嘛,事情。”
一听他这模棱两可,不靠谱的回答,嬴舟的耳朵便失望地往下垂了垂。
若非万不得已,他是真的不想上北号山去
*
自温府的女主人归家以来,宅院里正经了不少,杂役房内赌钱的人散了,亥时未至,满耳便只剩下秋虫懒洋洋的低鸣声。
从前的客房如今自然不能再住,重久又对犬只深恶痛绝,椿只得将两条狗子全抱回了自己这里暂且安顿。
一下子多出几个活物,屋内瞬间热闹且拥挤起来。
土狗疯得不行,蹦蹦跳跳地黏在嬴舟左右,毕竟是比它大上好几倍的同类,难得有能陪着玩耍的,它动嘴动上蹿下跳,吵得人烦不胜烦。
“走,开。”
嬴舟转着脸避开对方张牙舞爪的攻势,被糊了一身的口水,终于不堪其扰地低头咬回去反击,倒是没敢真动牙齿。
不料他越还,狗崽子越当他是在同自己玩闹,更加快乐地狂摇尾巴,一路追着不放。
嬴舟从里间溜着它跑到外间。
半大的幼犬脚短身子也短,还没他一条腿高,逗它简直跟玩似的。
“椿——”
这狗可能脑子有什么问题,嬴舟实在没精力应付,张口求援,“你快把它抱走!”
“来了来了。”
她端着托盘才从屋外进来,还顺便用腿关上门,“我到后厨给你俩找吃的去了,你等等啊。”
狗食和人食分得很清。
嬴舟的是一碗米饭、一碟盐水鸭外加一盘子凉拌脆藕,荤素搭配,膳食均衡;而土狗的粮简单粗暴,是一盆大杂烩。
椿把盘子碗筷在地上一一摆好,“我想着你昏睡了半日,多半没吃东西,怕你饿着,特地让老嫂子留的。”
“”
嬴舟垂头望着放在自己跟前的饭菜,又瞥了一瞥旁边脑袋埋进盆儿里哼哧哼哧舔碗底的狗崽子,欲还休地朝她道。
“你是在羞辱我吗?”
椿:“”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忙赶紧将碗盘端回桌,恭恭敬敬地给他放好,还讲究地对齐了筷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您请用,您请用。”
嬴舟这才不是滋味地横她一眼,跳上椅子。
作为狗身,他当然没办法坐在帽椅里舒服地进食。辗转换了好几个动作,皆不如意,最后干脆蹦跶到了桌面去,低头吃碗盘中的餐饭。
椿看得直抿嘴,心这有搁地上什么区别吗
哪怕变作原型,嬴舟吃饭的姿态和寻常的土狗也仍旧有着天壤之别。
不知是否是细犬的特性,他一口一口咀嚼得极慢,因得嘴长,肉骨要用大牙咬碎了才好吞咽。一顿饭下来,土狗连盆内的汤汁都刮得干干净净,他才仅吃了一半,一副不紧不慢,悠悠闲闲的样子。
东西吃力地攀爬椅凳,想蹦上来寻他玩乐,鼻息间照旧是委屈吧啦地哼唧声。
嬴舟用饭时,椿就托着腮坐在旁边,眉眼带笑地瞧着他看。
他慢吞吞地嚼烂了鸭肉,抬眸瞄了她好几下。
某人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双目弯弯地灿烂道:“嘿嘿。”
嬴舟何等了解她,舌头一舔嘴,面无表情地附和:“呵呵。”
“你很高兴吧?”
自己而今是连维持人形都办不到,她不是老早就想他变回原身么,现在好了,全然满足她的愿望
这什么姨,真的不是和她串通一气的吗?
“哪有,我怎么会高兴呢?”
椿口中掩饰不住的愉悦,却还极力用严肃哀伤的语气话,“我是担心你呀,我可着急了!”
“”
唇角的笑先收一收再开口吧。
嬴舟悲愤地用力咬着鸭骨头,感受到她冰凉的五指抚上后颈,顺毛似的来回摸着背脊。
而视线的另一侧,那长得一副倒霉相的幼犬正扒着桌沿想上来,哼哼唧唧地试图要靠近自己。
他无比堵心的想: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还真挺舒服的。
待在这具躯壳里,嬴舟发现自己不仅不反感椿撸他的毛,居然还觉得很放松。
他咬咬牙,含恨吃下去一大口肉,将最后一点饭吞完。
到底是犬族与狼族的正统血脉,那一身的毛,普通的家养犬实在没法比,细软且丝滑,加上嬴舟个头又大,摸上去简直停不下来。
他在椿疯狂揉脑袋的动作中,挣扎着从其肩膀瀑布一样的青丝里探出头呼吸。
目光一低垂,就瞥见土狗在脚边焦急打转,不时嘤嘤嘤地叫上两声,扒着她的腿,满眼皆写着艳羡。
哼。
他有些得意地想。
我的毛岂是你这中寻常野狗能相提并论的,谁要摸你。
嬴舟尚还在自信满满当中,紧接着椿就将他放回床上,转身雨露均沾地也撸了狗崽子两把。
“”
她到底识不识货啊?
没来得及鄙夷两句,嬴舟抖了抖被拨动得凌乱的毛发,冷不防下一刻,椿突然抓着他两只爪子,把狗身一掀,四仰八叉地摁在被衾间。
嬴舟:“???”
她眼角半眯,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嘿嘿,我其实老早就想这么干了——”
“干什么?”
一股危感涌上心头,嬴舟连忙将尾巴一甩到身前,遮住腿下。
差点忘了——当狗是不穿衣服的!
“哦,原来混了细犬血脉的狼狗,胸骨长这样。”她一面揣摩一面打量,“真奇特,像被门板夹过似的。”
“你好瘦啊,肋骨一根一根贴着皮毛都分叉了。”
“椿!”
为什么自己变回原形就罢了,体力也成了普通犬只一般,根本使不上劲儿!
嬴舟奋力地抽自己的腿,好在他的狼尾够饱满,宁死不屈地狠狠贴着腹部。
逼得急了,险些脱口而出的“汪”了一声。
啊啊啊——
救命。
他还不如去和二表哥住一起!
正当嬴舟忍不住要咬人的时候,椿忽然松开了,两条胳膊抬上来拥着他,头轻轻抵在颈项间。
草木的清新气息猛地一下灌进脑海里,近乎充斥了整个嗅觉。
嬴舟被她抱了个措不及,怔愣地支着一双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