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开封(廿一)
困于夜幕后的开封城,是一半繁华一半幽寂。
繁华的有妓馆夜市,数不清的歌舞升平,幽寂的有深邃肮脏的民巷,野猫也懒得从沟渠流满浑浊的石板径上走过。
椿其实压根不知道要如何寻找那个居无定所的游魂,印象中似乎每回都是她来看自己,隔着一片天唤着她的名字,飘悠悠地就过来了。
但不清为什么,潜意识中椿觉得她应该不会身处闹市。
好像几回见面,游魂皆在荒凉安静之处。
一行人跟着她,在那日追踪松鼠精途中初遇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啊。”
椿忽然在前面停住脚,耳朵微微一倾,“有歌声。”
“歌声?”重久狐疑地皱起眉头,“哪儿有歌声?”
狼族的听力向来不错,何况是这般清幽的环境当中,但他全神贯注,还是什么动静都未曾捕捉到。
嬴舟猜想他们既然看不见,八成也听不见,于是并没多问。
那嗓音空灵且带着点低哑。
椿寻声跑了两步。
轻盈飘逸的女鬼依然高坐在檐牙翘角之地,青绿的衣衫单薄朦胧,长长地垂于脚边,像檀香燃起的青烟之末。
甫一瞧见她出现,游魂就先欣喜地展眉,一跃而下。
“椿,你来找我玩啦——”
然而等她飘近时,看清其背后站着的人,魂魄一样的女子便乍然刹在半道,若有似无地将自己挂于空中。
她的表情倒算不上多惊讶,只地怔了一下眼,旋即瞥向康乔,是似而非地笑起来。
这笑容不是因为欢喜,但也并非作假,更带了许多复杂难喻的情绪。
椿站在两个人中间,仔仔细细地左右观察。
发现何止像几乎一模一样——不对,根本就是同一张脸!
狼姨莫非有个双生的姐妹?
康乔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水波不兴的神情,将一只轻伸出去,意味不明地一句:
“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回来么?”
“为什么要回来?”
半空中的游魂悠闲自在地旋身飘动,“昔年你丢掉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要我回来呢?”
“还是”
她笑得轻倩,“你已经想通了?”
言罢,魂魄灵动地转悠到康乔面前,亲亲热热地用一抚她的脸颊,“后悔了,知道自己做错了?”
椿听得她二人这番哑谜,不知所谓的一头雾水。
而在场的旁人更瞧不见游魂的存在,只能看康乔独自对着空气交谈。
“什么想通了?”椿仰头问她,“你不是鬼吗?”
“我啊”
游魂流到她这边来,两轻搭着女孩子的肩,玩得分外起劲,“我是她的一抹意识哦。”
椿:“意识?”
女鬼笑得咯咯一串铃音作响,肘撑在椿头顶,漫不经心却带了几分嘲讽地望着不远处的康乔。
“很多年前呢,她为了要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把我抽离体内,扔掉,不要了。”
出话后,她就一直紧盯着对面女子的眉目与双眸,企图将其所有的反应一个不落的收入眼底。
但很可惜,康乔的神态从始至终岿然不动。
“什、什么?”
椿听得愈发迷蒙,“为什么与心上人在一处,就一定要将你抛开?”
“椿,你这就不明白了。”游魂辗转到她眼前去,“人族与妖族的寿命是不一样的。”
“我们两百余载才到成年,待挡过天劫,又能再活五百年。三百岁的妖还是个涉世未久的年轻姑娘,好比人间那些二三十出头的青年人。”
“可是三百七十,乃至四百岁的妖仍旧是活力无限元气充沛的精怪,但五六十的人族,却已然踏入暮年,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了。”
“然后呢?”椿茫然地摇摇头,“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吗?”
游魂闻言转过身来,像个好相与的长辈,极宠溺地冲她一笑,“因为心境不同了呀。”
“人在最年轻的时光相知相爱,那一时一瞬是天作之合,志趣相投。可一晃过去二三十年、四五十年,她还是个开朗跳脱的姑娘,对方却沉进了中年人的岁月里。”
椿不明其意:“但你们是一起生活的,不是吗?他的性子会沉淀,你难道不会吗?”
话音落下,康乔终于垂眸,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她迈前一步,接着另一个自己的言语解释:“人族短寿,几乎每十年人生便要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遭遇或是变化。”
康乔的视线穿过椿,穿过游魂,停留于茫无边际的黑夜与星光。
她声音空茫:“他们会在短短四五年中完成成家立业的大事,又会在七八年、十来年里经历至亲过世,子女降生,甚至体格渐弱,缠绵病榻。会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少年蜕变成稳重世故的男人。
“因为人生苦短,所以他们的一切都很快,太快了”
普通的妖要花上百年去体会领悟的事情,人族只需一年、两年。
这样的速度,是她无论如何追赶,也望尘莫及的。
因此,康乔很难与之感同身受,只能眼睁睁瞧着他日渐成熟,日渐沉稳持重。
仿佛自己犹在原地,而那人已前行到了她看不清背影的远方。
“我无法和他一同变老,一同成长衰亡。随着日子渐久,相处时的别扭,几乎快与父女无异。”
而这莫大的鸿沟究竟要如何填补,她向来骄傲,生平从未服输过,便试图用妖法去补救。
“于是,我想到了剥离自己的个性。”
她无比冷静地微抬下颌,“既然没办法让飞扬跳脱的我稳重下来,那么索性,就不要这个我了。”
听到此处,旁边的重久与嬴舟皆是不露声色地一怔。
前者若有所思地摸着耳根喃喃道:“怪不得这回见姑妈,总感觉她性格变了许多,原来是这样啊”
而后者则悄悄地在心里喟叹,佩服她能对自己狠心至此。
夜空中的游魂闻言却只是盯着她笑,笑意未达眼底,虚虚浮在面上。
康乔不愧是狼族擅使妖术的大能,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她但凡想得到,就当真能做出来。
借满月星辰之力,在某个月华大盛,群星寥落的夜晚,她宛如抽筋剥骨,毫不留情地撕开了自身的一部分意识。
“所以。”椿看向萦绕在侧的另一个康乔,“她便是当年被你抽离的那个‘个性’?”
“不错。”
对方承认得坦荡。
“彼时,我本欲将她暂且收入囊中,日后再作打算,只是没料想”
“没料想我不是个物件,不是你信拈起,随意取舍的玩意儿。”游魂话音轻轻巧巧,似乎永远带笑,“我干嘛要听你摆布呢?自然是有多远跑多远了,就想瞧你求着我回来的样子。”
椿见她拿话不住呛康乔,禁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一个游魂才更接近昔年狼族那位姨的性格。
无拘无束,恣意狂妄,大胆又不计后果。
“那么——”
她飘到康乔眼前,故意歪头打量,“没了我,你同你的夫君相处得还融洽吗?”
衣着内敛的妇人低垂眉目,面无表情地静静与之对视。
她的情绪里缺少温度,看人的时候目光冷若秋霜,的确是一副庄重得体,肃穆大方的姿态。
这就是当初她所求的端庄稳重。
她得到了,那满足了吗?
他们之间就真如寻常人族夫妇一样,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了?
游魂的双目咄咄逼人,透着凛冽的尖锐。
她的确很想知道,但单从其眼眸里,实难读出多余的东西。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默不作声缀在队伍尾端的温蕙怯怯地开了口。
“娘、娘。”她大约还没找到更好的称呼,“他们的那个,那个人,是我的”
听得这个声音,康乔那道锋芒毕露的视线从游魂的瞳孔中挪开,无端柔和了不少,盛着几分无奈,偏头回应。
“是你祖父。”
什么?!
重久的耳朵双双直立,简直不敢相信。
可算算年岁似乎也并无不妥。
果然人与妖相差的这辈分,拿到明面上来比较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温蕙张着嘴,显然没从此中复杂的因果里理出头绪来。
椿只能帮她问:“若是祖父,为何又要嫁给她爹做填房呢?”
“因为年纪不相当啊。”
游魂先一步出声,“他们一个是日趋衰微的人族,一个是寿数悠长的妖怪,时间一久,周遭的亲眷就不起疑吗?”
温礼只能不停地请愿上书,辗转于地方的各类职务,他们不断地更换住处,换邻里,换名姓。
而康乔的身份也一再改变。
从正妻,到之后声称亡故,继而再续弦,再假死,以婢女的身份陪伴他左右。
但随着年纪越长,年轻貌美的婢女也会惹人非议,她便选择嫁入温家辈做填房,凭借晚辈尽孝的由头照顾自己的“公公”。
“人族与妖极难诞下子嗣,我们没有孩子。”
她淡淡道,“你父亲是过继到他名下的,熬到晚年,那些个老一辈认识我的亲朋故交也去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我们一贯深居简出,不常走动,因而许多族中人并未起疑。”
温蕙好容易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讷然问,“这么,我爹他是知道的”
“对,他知道。”
康乔半分没有东窗事发的慌张,冷静得几乎从容了,“但家中也只他一人知道。”
“不过你不必担心,要不了多久,这样的局面便会结束了。”
她一时没能听懂:“什、什么意思”
而前者只是一笑,并未解释。
重久慢条斯理地开口:“意思是,你祖父大限将至。”
“等他一去,咱姑妈自然而然也就告别人间,回山当妖怪了。”
康乔对此不置可否,只别过脸,凝视着长街晦暗的青石板道。
幽邃的清辉一路照到民巷的尽头,再往上,是满月后半缺的华光。
她想,温礼这一生,也陪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吧。
远离血缘亲眷,自断前程,不得子嗣
“你后悔了?”
游魂见缝插针地飘到她眼底,细细地琢磨她的反应。
“陪一个老头过了几十年,值得么?”
“你就算丢掉了我,和他生活的后半程,就很快乐吗?”
康乔照旧不为所动地注视着她,神色平淡得仿佛缺失了某一寸七情六欲。
等另一个自己阴阳怪气够了,她才不紧不慢地道:“我快要离开开封了。”
“你若再不回来,往后,也没会回来了。”
游魂静止在她对面咫尺的距离。
两个同出一体的人,别无二致的脸,全然不同的两种气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四目而视。
过了良久,尖酸刻薄的魂魄突然笑了,饶是没等到回答,她眸中依旧噙着游刃有余的从容。
“好。你不愿告诉我,那我就自己来看——”
着,她埋头一窜,整个钻入康乔身体当中。
那一瞬间。
迎着飞驰的经年与陌生的未来,岁月在耳边嘈嘈切切,浓墨重彩的青年时光和消磨殆尽的年迈光阴呼啸着划过面庞。
她站在康乔的识海中,凝望着被她剥离,未曾参与过的那二十载年月。
看着相对而坐的年轻女子,和形容苍老的男人,听着四周落针可闻的寂静,满院鸦雀无声。
春秋一日一月的过去。
他在加速衰老,而她容颜如新。
一个坐于日光洒照之处,一个身在阴影暗淡之间。
像是两道永远无法同步的时光。
她沉默地收敛了笑意,仰头环视这片昏暗的意识,语焉不详地轻叹,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在对她:
“你啊”
然后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