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开封(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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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温府后,康乔就将自己关入房中,她还是一如既往守在温家老太爷的床边,照看他吃药,喝粥,偶尔扶着老人家去院外走两步。

    仅此而已了。

    谁也不知道那日夜里,被摒弃的游魂是否真的重归她体内,也不知道如今的狼族姨到底是康乔还是游魂,更不知那抹飘荡了几十年的意识在她的识海深处究竟看见了什么。

    “姑妈的意思,大概是要给老头子送终之后,自行回山去。叫我们不必等了。”

    重久叼着一根青枝在嘴里剔牙,“毕竟又不晓得人几时归西,老在这儿耗着总不太合适,像黑白无常等着勾魂似的。”

    他完,把枝条一呸,跳下花台对嬴舟道,“你有伤在身,先养两日吧。反正自家姨的府邸,多住几天不打紧。”

    连日以来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失窃捉贼也好,失控狂暴也罢,让众人都有些身心俱疲。哪怕心宽如温蕙,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模样显得魂不守舍。

    椿正把角落的花盆搬到窗前月下去,细细地用绢帕沾湿水,擦拭叶片上的浮灰。

    那叩门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

    动作不大,隐约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她一转头,就瞧见嬴舟挺拔高挑地立于门外,只半边身子照在屋内的烛火中,光影流转之间,衬得五官眉眼似乎比白日更加深刻。

    “嬴舟!”

    椿将绢帕丢开,跑到他跟前。

    后者星眸中便随之蕴上了一点温暖的笑意,沿途追着她直到近处。

    “还没休息?”

    “快了。”她完,好像对他的登门颇有预料,狡黠地一挑眉,“哦你来赔罪的?”

    椿兴冲冲地把摊着递过去,“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他屈指在其掌心里轻轻一弹。

    “什么也没有太晚了,我明日起早去街上给你买。”

    末了,又拿视线心地端详她,“我是想来看看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啊”

    椿闻言不甚在意地扭头,吃力地去瞅自己的背,“已经痊愈了,也不需要包扎。皮外伤嘛,治起来很快的。”

    嬴舟撩开她散在胸前的长发,露出肩膀与脖颈。

    灯烛闪烁之下,后肩的位置一颗绿豆大的孔洞若隐若现,并在她话牵动筋骨时,流出些许清亮的液体。

    椿:“唉,是真的啦,你怎么不信”

    “嘘——”他蓦地打断,目光认真而专注。

    烛台边,一只扑棱蛾子闻着气味儿慢悠悠地调转方向,打着旋落于她肩头,趴在那道汁液上,貌似十分享受地吸食着。

    嬴舟挥赶了几回,这东西才恋恋不舍地飞走。

    他指腹点了点那处,“还有一个牙印。”

    椿伸一摸,惊讶道:“真的有难怪我怎么觉得刺痒刺痒的。”

    “诶,不要乱碰。”

    嬴舟将她的腕子轻轻取下来,忽然低声了句“等一下”。

    而后他垂首凑上前,几乎是一个拥她入怀的姿势,将嘴唇贴了上去,舌尖一卷,吮了吮伤处的血液。

    料峭清寒的秋风衬得肩颈的唇舌滚烫得太过分明。

    椿脑袋里一炸。

    满头发丝瞬间暴涨起大片绿叶,而后又迅速“哗啦”一声洒了一地。

    她犹自怔忡地瞪着一对铜铃眼,嬴舟已然云淡风轻地松开,兀自咂嘴,若有所思地品了一番。

    “是挺甜的。”

    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叫北风一激,冰冰凉凉的水星子稍纵即逝,随之便被凭空生出的微热所替代。

    “那、那当然。”

    椿口中磕巴着应了,心里却忍不住狐疑。

    真的有那么甜吗?

    本想沾一点来尝尝,可惜伤处的血液凝固成了痂,一时半刻也没有汁水外淌,略感遗憾。

    她指尖往肩头轻描淡写地一拂,草木里引出的水珠迅速将那枚牙印堵上,跳跃的萤火倏忽暗闪便恢复如初。

    开封城一入冬风就多起来,干冷萧飒,吹到此时才停,头顶的光倒是莫名阴沉了不少。

    椿本欲请他进来坐会儿,一侧身望见窗外,忽地“啊”了一下。

    嬴舟顺着她的眼光不解地往前看:“怎么?”

    “没月亮了。”

    她从支摘窗下惋惜地探出脑袋,苍穹星河为一片层云掩盖,大约是刚刚的风带过来的。而月华就在那云雾之后乍明乍暗。

    “你在晒树苗?”嬴舟明白过来。

    “是啊。”

    他想了想,道:“我带你换个地方,月光会更好些。”

    客房的屋檐上,靠近檐角处生着苔藓,夜深露重,脚下还有些湿滑。

    嬴舟将幼苗的盆儿搁在一旁放稳,随即又递出去牵她。

    “心一点。”

    屋顶的瓦片蒙着细细密密的露珠,刚巧那浓重的云团挪出半个空隙,漏下濯濯如残雪似的银辉,照得满地波光粼粼。

    他的五官在皎洁的月色下轻柔极了,两臂拢着双膝,转过头来欲言又止地开口:

    “椿。”

    对方刚将两条腿伸直了放好,随意道:“嗯?”

    “你昨天”嬴舟些微一顿,窥着她的侧脸,“为什么要把白栎壳收了?”

    乍然直面这个问题,后者显然有点不知从何起的感觉,她目光投向漫天星河,撑着胳膊仔细地思考了片刻。

    “大概是想要救你回来吧。”

    椿言罢,跟着缓缓颔首,“因为发现,你的二表哥打算除掉你以绝后患,你的姨妈预备封住你的经脉灵力他们都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总不能也不在乎啊。”

    “那样的话,你不是太可伶了吗?”

    她着,侧目看他。

    嬴舟敛着眼睑抿了抿唇,嗓音低得好似底气不足,“可我若是没收住力道真的咬伤你了呢?”

    其实现在这样也已经算是咬伤了。

    “嗯”她在那边沉吟半晌,轻快地笃定道,“我觉得不会。”

    他眼角一动,“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会。”椿不讲道理地胡诌,“而且,我后来总是想。”

    “如果我早些觉察你不对劲,早些找来你二表哥商量对策,是不是就能避免昨夜的意外了。到底,我也有失职,咱们好歹还同住一个屋檐下呢。”

    她越越感到在理,“所以让你咬一口,不算冤枉。”

    嬴舟坐在旁边,一字一句将她的话听进耳中。

    他双目从始至终一转未转,就那么明亮而静谧地盯着她看,瞳眸间仿佛倒灌着整片天河璀璨,好像要将她全数装进眼底。

    就在椿最后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嬴舟蓦地倾身靠近,情不自禁一样的,在她鼻尖轻咬了一下。

    动作很快,快到她堪堪回神,那里就只剩下些许湿意。

    “?”

    “???”

    椿怔愣地晃悠着头,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见得嬴舟好整以暇地在对面笑,满眼明净,又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促狭。

    “什、什么意思?”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咬我鼻子啊?”

    他眼角微微弯起,难得高深莫测地去与远处的弦月对视,“你知道,狼族咬鼻尖代表什么吗?”

    她毫无悬念地摇头:“当然不知道。”

    想她也不会知道。

    嬴舟垂眸去整理衣角,“那改天,可以去请教一下重久。”

    “怎么非要去问他,你不能直接告诉我吗?”椿莫名不解,伸拉拉他的袖摆,想让人转过来。

    “不行,这个不能我告诉你。”嬴舟转脸看向别处,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飞快地高高扯了一下嘴角,又迅速地压回去。

    “为什么?”

    和狼二哥交流起来甚麻烦,因为此人多半会先拉着自己陪他练刀,偏椿心里又好奇得很,于是只能不住地磨他,“告诉我吧,告诉我嘛。”

    嬴舟难得不为所动,“不行。”

    她一头砸到他胳膊上去。

    “啊——告诉我吧,嬴舟,嬴舟,嬴舟”

    *

    刚到冬月没几天,城内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大,薄薄的一层,只半日便止。融化的冰霜在来往行人的踩踏下夹杂了无数泥土与草根,让交错复杂的街道一眼看去有些显脏。

    也就是在此时,嬴舟三人向温家辞行了。

    丢失的财物已经追回,要找的人也已找到,吃够了玩够了,确实该动身启程。

    康乔只送到府宅大门,她不知是否仍在适应自己的另一个人格,话显得尤其少,但眉目神态倒是比以往缓和了许多,也会平易近人地朝他们颔首一笑,算是作别。

    温蕙和馒头则一路跟着他们直至开封城北。

    “椿,等你治好了身体,要再来看看我呀。”

    女孩子依依难舍地拉着她的,把装满了银票铜钱的包袱挎到她肩膀。

    “若我爹去别处做官了,我一定托人留话给你们。”

    “嗯,我会的。”

    口中虽是如此答应,可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等白於山的栎树真的重获新生,她约莫就将离开这大千世界,再度回山去,守着一复一日,亘古不变的乔木。

    什么时候能再出来,已经是不可奢求的妄想了。

    这些没敢告诉温蕙,了也是徒增轻愁,不妨让大家对未来都留些盼头。

    “对了,你和你后娘”椿问得隐晦,“还好吗?”

    “挺好的呀。”

    她感慨,“尽管现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偶尔会有一丁点儿尴尬。不过,以往她本也不大与我话的。”

    “其实,你别看后娘凶巴巴,对我一直很迁就,极少为难我的。”

    椿:“那就好。”

    五短身材的松鼠精还是打算待在开封府内。

    他拎着椿给他留的一大袋橡果,感激涕零地抹眼泪。

    在这场水漫金山的长亭送别中,三只妖怪离开了旧梦繁华的古都城,无数的喧嚣与热闹被远远抛在身后,向着中原北边更深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