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嬴舟(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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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舟在听了不到一炷香时间的碎碎念后,便用一套含糊的辞打发了自己的外祖母,暂且脱身出来。

    彼时的北号山万里冰封,他停在路旁的一束冰柱边,借着光亮的平面打量五官眉眼。这张脸比起母亲,似乎更像他那个战死沙场的爹,棱角并不刚毅,下巴微有些,颌骨端方,因此瞧着会比寻常的狼妖秀气一点。

    但又不至于太阴柔,故而在犬族中也算刚正出众。

    听闻他娘昔年就是钟情于这样的相貌,才不顾一切嫁到炎山去的。

    嬴舟自己摸了摸两颊,心中无比怅然地想。

    倘若椿也同旁人一样爱好这张脸,那可就简单多了。

    转念一思索,不禁又唾弃自己念头卑劣,竟到了不惜出卖色相的地步

    他一边低着头走,一边暗自琢磨。

    老太太的话虽然大多不中听,却有一句给嬴舟提了个醒。

    立春的确是个不错的日子,他或许可以趁此会,借族里每年过节的东风来完成此前未能办完的夙愿。

    这样正好,不会太唐突也不会太让他窘迫。

    满山都在讨论的事,椿总不能再不明白吧?

    于是,度日如年地盼到了三天后的正月十一,二十四节气之首。

    北号山停雪有一阵了,渐次消融的冰霜使得周遭骤然寒冷,早起推开门,就有股干涩幽玄的凉意,刮得人皮肉生疼。

    嬴舟毕竟不似正儿八经的狼妖耐寒,还是会觉得有几分凛冽冻骨。

    他走出了山穴昏暗的夹道,迎面便看见摆在雪地上的竹编篮子。

    嬴舟捞起来掀开往里瞧了瞧,自语道:

    “今年是甜食啊。”

    挺好的,椿应该会喜欢吃。

    不过话又回来,好像也没有她不爱吃的东西。

    立春的这日清晨,每一位未曾婚配的狼族男子门前都会放上这么一盒精致的点心,其内容视族中长辈的心情而定。

    有时是一篮酱肉,有时是糕饼,还有一年用面粉捏成了一块骨头,也不知是在侮辱谁。

    能想出此等主意的人,心思可谓昭然若揭。

    年轻的狼妖将甜点送给自己心仪的姑娘,女孩子若是也有爱慕之意,便收下东西,两个人你侬我侬,牵着自找去处分享吃食;若无人可送,亦或是惨遭拒绝,也能自食自饮,就当长辈给的一点宽慰了。

    嬴舟一路行来,沿途都是人间百态。

    不少青年们拎起竹篮就开始自暴自弃地往嘴里塞,当做早食悲愤地回屋睡回笼觉去了。族里几个凤毛麟角的姑娘早已给三五人围得密不透风,眼前是打开的各色糕点,一群年轻争先恐后地表白着。

    “我的更好吃!”

    “选我吧!”

    “我的还有枣泥!”

    嬴舟:“”

    原来口味是不同的吗?

    他偷偷再看了一眼自己的闻着像红豆奶冻馅儿,或许夹了点花生碎。

    外形做得挺精致,是她爱吃的那一款。

    那时的嬴舟内心存着一点不可为外人道的心。

    他自觉看在这些吃食的份儿上,椿多半也不会拒绝他。

    等她接受了,吃下去了,再慢慢同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又不傻,连豹子精和白羊勾勾指有一腿都知道,怎么会不懂这些心思呢。

    他辗转于山中的大洞穴,爬坡上坎地寻了半晌,终于发现在冰窟边蹲着看游鱼的椿。

    嬴舟出声叫她。

    “嬴舟!”

    后者甩着里的蒿草条,脚下还有几分打滑,走得歪歪斜斜地朝他跑过来。

    嬴舟生怕她摔了,满眼心惊胆战,两臂慌张地伸出去想给她借个力。

    椿裹挟着满山的寒风欢快地扑到他怀里,鼻尖和面颊一并冻得通红,她顶着红彤彤的脸兴奋地指向身后。

    “那个冰下有鱼诶,我看见好多!我们可以砸开捞几条烤着吃。”

    他顺着她的匆匆望去一眼,嘴里随口应道:“啊?好”

    椿正要拉他过去,嬴舟忽然稳稳地摁了摁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背。

    “诶,等一下。”

    他举止显得有几分局促,低头遮掩似地轻舔嘴唇,捧起那盒糕点,指腹不住地敲动着,连话语也略微烫口。

    “嗯你知道的吧,今天族里过节。”少年的视线没敢抬起来,“是,可以把盒子里的东西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她反应了片刻,恍然大悟地晃悠蒿草,“喔,对对对。难怪今早我在路上瞧见好多人都拎着这么个篮子。”

    “隐约是听到几个灰狼姐姐在谈论此事。”椿意外地欣喜道,“原来你也有啊?”

    “有啊。”他颔首,“我自然有”

    末了又警惕地问道,“那,有人送给你吗?”

    她如实摇头,“没。”

    嬴舟悄悄地暗松口气,拿着那盒糕饼紧张地掂了掂,往前递到她眼底,“若是我送你的话,你肯收吗?”

    竹篮子几乎与她的鼻尖平行,椿眨了眨双目,很快就喜出望外地展眉一笑,“收啊,当然收。”

    她毫无犹豫地接了过来,掌心轻轻拖着,神采飞扬地去掀盖子,“装的是什么?”

    嬴舟负在旁边泛着笑,一点一滴专注地看着她,“甜点,红豆味儿的。”

    椿一眼望见篮子里的花糕就笑起来,抬眸与他对视,“恰好我没吃早饭。”

    她从中捡起一个,嬴舟的目光一转不转,直等她咬下那口,一颗心才算完完整整地放下。

    “哦,里面有花生。”

    椿惊喜地朝他示意,“你也尝尝?”

    “一会儿吃。”

    嬴舟迫不及待地拉住她,“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正着,一壁探入怀,在衣衫内摸索了良久,好似忘了什么东西那样满身寻找。

    椿打量着他的动作,“怎么啦?”

    “呃”嬴舟偷偷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得回家一趟,你能不能,先去断崖桥上等我?”

    她并不多问,叼着糕饼答应下来,“好啊。”

    “我很快就来!”

    他完撒腿就往自己住处跑。

    椿还在含糊不清地挥别,“唔慢走。”

    北号山因为地势陡峭的缘故,道路多崎岖曲折,有些酷似人族蜀地,往往绕着房舍七拐八拐半刻,离地面也不过几层楼高的距离。

    嬴舟耳力又好,刚踏上阶梯的最后一级,就听到她与人打招呼。

    “寒洇?你也来这儿钓鱼的?”

    那蟒蛇精散漫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拖着步子,“我啊?我只是随便逛逛,碰巧路过怎么,今日没人烤串儿了?”

    “大家好像都挺忙的。”椿对他里的东西颇为诧异,“咦,你也得了一盒糕点吗?”

    他闻言把拎着的竹篮一提,“哦他们狼族发放物什的时候,似乎是以术法驱动,连我都收到了一份。”

    言罢,自己也感到好笑,“这满山遍野的狼,还尽是公的,真不晓得叫我去哪儿送心上人。”

    椿拍掉指上的糕饼屑,“送不掉可以自己吃啊,当顿茶点不好么你的是什么口味?”

    “不知道。你爱吃吗?”寒洇大方地往她跟前一推,“喏,全拿走。”

    嬴舟看得不禁迈出一步,嘴唇本能地动了动,最终却欲言又止地紧紧抿住。

    他视线用力地锁在椿身上,眉心几乎带着祈盼的意味,而后,眼睁睁看着她半点迟疑也无地,照单全收。

    “好啊。”

    她居然,收了。

    她还真的收了

    嬴舟张着口,到底是什么也没出来。

    “嚯!椿!——”

    远处的重久捞着竹篮跑得宛如疯狗,“你在这儿太好了,快来帮你二表哥吃一点。”

    他表情狰狞地咬住一块糕点,吞药似的艰难往下咽,“我实在是不爱甜食。今年给啥不好,怎么是这么甜腻的玩意儿。”

    她环抱着的篮子上又多了一重力道,两个沉甸甸的糕饼盒将嬴舟的那一个重重压在了底下。

    椿只好把所有的花糕都杂乱地堆进一只食盒内,口中抱怨:“不吃你扔掉不就好了。”

    “那不行啊!”重久着急,“老家伙们做的东西,我哪儿敢扔!”

    “怎么不叫人送去隔壁的炎山?那里不满是姑娘?”

    “呸,她们也配!吃屎去吧。”

    原地里的言语声交谈得正热闹。

    嬴舟站在冗长的山梯上,借着两间雪屋挡住半边身子。

    他垂眸往下望时,三个竹篮只剩下了一个,那些不知是红豆馅还是牛肉馅的点心彼此交错地混合成了杂烩。

    或许重久的也是红豆,所以食盒中早已分不清他送的吃食究竟是哪一些,哪一个。

    椿挎着篮子同他二人高高兴兴地告了辞,依旧了无心事地往断崖的方向而去——按照他的吩咐。

    而嬴舟并没有动。

    待到雪地间的身影消失不见,他也还是没动。

    孤傲的狼山冷得一丝不苟,天地万籁止息于足下,北风拂面而过,会有种双腿灌铅一样的麻木沉着。

    这么多天以来,那是嬴舟头一次觉得疲惫,发自内心流于四肢的疲惫。这份倦意使得他折回家的脚步尤其慢,仿佛每走一步,重久的话就会响在他耳畔。

    ——“她会对你好,也会对别人好。”

    ——“只要相处的时日足够久,谁都能与她亲近。”

    ——“你现在懂了吧?这便是树精。他们从生到死就不会有情根。”

    一直以来,他总认为自己是不同的。

    总坚信自己可以让她改变。

    固执地觉得能够成为使树妖转性的天下第一人。

    原来尝试过了,才明白许多事真的就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立春下的雪屋有了融化的迹象,洞穴外浸满湿润的水渍。

    嬴舟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入目及是桌上被遗落的那串骨链。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虚里,顺着椅子疲沓地坐了下去。

    很奇怪,此刻他整个脑海出奇安静,空洞单薄得隐有回音,再想起前些日子的鸡飞狗跳,恍惚竟有不真切的朦胧感。

    嬴舟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到一旁,伸出去缓缓握住由环佩、兽骨、玉石编织而成的链子,莫名极心累地垂首,“砰”地将额头抵在桌沿。

    两缕碎发应声滑落。

    椿

    再这样下去。

    他心。

    我实在,快要喜欢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