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嬴舟(十)
断崖在北号山的东边。
像是当空挨了一刀,削出一壁光滑平整的截面。这段截面上万物不生,连苔藓也没有,经年累月地给风刮得尤其干净。
正因如此,它被莫名作为了狼族的一处景致,甚至在旁架起长桥,以供众人观赏。
每年立春节气,拎着竹篮来这里观景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习惯。
但谁也不知道那光秃秃的山崖究竟能有什么寓意,或是能够寄予一并同往的妖怪们怎样的祝福。
它瞧着又险又嶙峋,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不像什么洞天福地,甚至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的意思还更多一点。
如今的立春生不逢时,只稀稀拉拉能见得三五对年轻的狼妖在桥上看云海,若再往前数个一百多年,那时那日的断崖真可谓人山人海,喧闹非凡。
椿踩在栏杆上探头往下望去。
高耸的山头像笔直插入云霄的顶天之柱,一眼看不到底,满目都是缥缈重叠的云雾,大概宫阙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她搭凉棚,嘴里感叹着连连称奇。
“啊,有仙鹤飞过去了?那是仙鹤吗?”
嬴舟轻撑着木桥的扶栏,沉默地看椿取出一块糕点来,一面吃一面不以为意地和他笑,“以前我在白於山的时候也喜欢瞧那些候鸟迁徙,特别是队末的几只,运气好的话你能看见它们掉队,还会有别的鸟回来接哦。好玩吧!”
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怀里的兽骨链子,被打磨得棱角分明的尖端硌着掌心。
嬴舟眸色深沉地微颦起眉,视线就落在云雾缭绕间悠然而过的白鹤身上,终究一言不发地又将东西放了回去。
椿轻挨在他耳畔,一副做贼的模样窃笑着悄悄话,“跟你讲,我适才瞧见那个红衣的狼妖姐姐收了一份绿豆饼,接着又收了一份桃花酥。”
“她和另外一人约的是午时,现在正想法子要把身边的这头狼妖支开,你一会儿那一个要是过来撞见这画面,会不会打起来?”
嬴舟刚从她篮子里捡了一块点心咬下去。
闻言动作一顿。
牛肉的咸味顷刻充斥着整个味蕾。
偏椿全无所觉,她似乎根本没留意他有没有回应,依然自顾自地道,“你们狼族的立春倒是让我想起人族的某个节日。”
“你听过七夕节吗?”
他目光微微一凛,接着竟有几分刺痛的意味,混着难以下咽的糕饼,一并死死咬进牙关里。
椿趴在桥边,“以前白玉京同我啊,每年七月初七他们那里的姑娘都会对着院里的彩楼焚香行礼,望着月亮穿针引线。还要捉蜘蛛放进盒子,第二日一早比谁结的更好看。”
她掩嘴忍不住笑,“不愧是人族,这也太”
嬴舟紧咬着唇角,忽然冷不丁地出声:“你能不能不提白玉京了!”
他嗓音大得有几分突兀,乍然脱口而出时,惊得椿一怔愣,有片刻光景不知所措。
周围的路人三三两两地投来视线,嬴舟终于回神似的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飞快卸去锋芒,最后自己倒先难过起来,底气不足地自责道:“对不对不起。”
相识半年,还是头一回听他语气这样严厉。
她能明显地分辨出,这和平日里的那些生气是不一样的。
椿茫然地转动眼珠,反省着或许自己的话真的太多了,她再开口时不由端着一点心翼翼。
“我是不是错什么了呃,你找我到这里,是有什么话要讲的吗?”
她连忙谦让道:“你,你先。”
嬴舟深吸了口气,却已经无话可言,他只是摇头,“没什么,就想带你看看云”
他无端胸腔闷堵,难以为继地转过身去,“现在也看得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
椿:“哦”
她目送嬴舟离开,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情绪横亘在其中。可终究道不清不明,思绪越是深究心头就越是张惶,末了,居然没来由的萌生起一串难以言明的烦躁。
椿不自觉地伸抓住了心口的衣襟,不解又迷惘地环顾四周。
正从那天起,嬴舟便开始不着痕迹地回避她。
他屋门一大早就落了锁,据重久是跟着卫队巡山去了,整个白日几乎不见人影。椿刻意路过好几回,在那条山路附近来回地转悠,却一次也没能碰上。
有时倒会在山门处不期而遇,嬴舟便把披在肩头的蓑衣扯下,从腰间拿出一个荷包,沾了霜雪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早春初结的枇杷和覆盆子。
是他沿途摘的野果。
他会在旁看她吃上几粒,等发现那表情并不讨厌,才将布包放到椿里,而后依旧去忙自己的事。
偶尔椿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与从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却又朦朦胧胧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日同康乔钓完冰窟下的黄鱼,回到房中时,她一眼就瞥见角落里摆放的三只大木桶,桶中盛着清澈的甘泉。
这东西原本放在嬴舟房内,现下猜也不必猜就知道是何人送来的,椿将木盖放了回去,双目一亮,提着裙子,欢快地往外跑。
片刻后她又跑回来,把不慎落在门口的鱼篓拎上。
长山覆雪的灰狼族在春日里逐渐消融,脚下多的是湿漉漉的积水,初绽新芽的草被尘泥裹上了一层浆,虽然好几日不曾下雨了,这天地却像是堪堪落完一场细雨,夹杂湿意。
椿呵着气在嬴舟的雪屋前敲门。
等了片刻后,她料想他不在,于是挽起鱼篓耐心地踱步等待。
刚于大祭司那儿消磨了半上午的嬴舟正走下阶梯要拐弯,猝不及防望见在自家门前打转的椿,他连忙一个急刹身子灵巧地掉头,好悬把自己藏住了。
嬴舟背靠着墙,心有余悸地长舒了口气,庆幸这反应还算过快。
他躲在阴影里,过了好一阵,方才谨慎地探出一点眼光。
藕色衣裙的姑娘俏生生地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她怕冷,偌大的北号山上只她一人穿得这般厚实温暖,袍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在身上,袖口和衣襟都有一圈柔软的狐狸毛,臃肿得有几分可爱。
嬴舟就看着椿抱起那篓鱼一步一步地绕着自己的屋门走,间或蹲下来,好奇又无聊地往门缝下瞄几眼,想瞧瞧他是不是在家。
他满心的五味杂陈,唇角犹豫地抿作一道下沉的线,到底还是将脑袋别了回去,只仰头悄无声息地对空轻叹,叹出一缕稍纵即逝的白烟。
午后的狼族寂静得就像座空山。
冰雪半化的山洞外,椿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她里的竹篓,不时踮脚去望一望远处,等着嬴舟回来。
而就在离此十余丈的矮墙后,少年独自拥膝坐在地上,嘴唇呢喃地数着足音等她离开。
恍惚间,连拂过的风也变慢了,人世间的光阴莫名流动得极其磨蹭。
半个时辰过去。
她也渐渐不走了,隔着一堵墙,同他一般蹲坐着,神色空茫地两托腮,打了个疲倦地呵欠。
缺失了水分的树叶给风带离了枝干,归根似的落在她脚边的水洼中。
水洼映着苍白的天。
再过了一个时辰,远山夕阳已沉,椿总算拍拍裙摆站起身,大约是也意识到这间雪屋的主人今日恐怕不会露面,她把鱼篓轻放在他门前,沿着山道没事人一样地走了。
直到这刻,嬴舟才从墙后出来。
他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前方那抹鲜亮的影子,等对方全然消失在视野里,才意兴阑珊地去捡身下的竹篓。
里头的黄鱼显然干瘪得没了生气。
夜幕以眨眼之势迅速围住了北号山。
嬴舟什么也没吃,仰首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他双目无神地平视着房梁,心思迟疑不定。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他心道。
暂且和椿保持一些距离,等他真真切切放下了,大家便可以皆大欢喜了。
否则自己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嬴舟翻了个身,苦恼地将软枕抱在怀里。
若不先冷一冷自己,肯定又会控制不住去喜欢她。
可重久的不错。
喜欢一棵树,当真太累了
*
雨水过后满天放晴,出门就是明朗和煦的朝阳,椿在早食摊要了一碗面,刚端上桌,余光便瞥到巡山队伍中一个熟悉的身形。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相撞,很奇怪,各自的反应竟都先是礼节性地点头一笑。
椿很快回神,抬起去冲他打招呼。
“嬴舟!”
她不急着吃面了,兴冲冲跑去问他,“我昨天给你的鱼你收到了吗?”
“嗯。”后者眉目清和地颔首,“谢谢给我那么多,你够不够?”
“我和姨烤着吃了许多,不用在意我。你呢,打算怎么吃?”
嬴舟:“我大概腌吧。”
放成那样也没法儿用别的吃法了。
完又补充一句,“做好了我送些给你。腌鱼,你能接受吗?”
“能啊。”椿眯着眼笑,“我什么都能吃。”
见她在笑,他也不禁跟着牵起唇角。
和以往不同,椿总觉得嬴舟这段时日好像瘦了,面相憔悴不少,下巴生着清浅的胡渣。
本还想多问两句,巡山的首领却已经在唤他。
“回头我再找你。”
他匆匆道别,跑着追上队伍。
一直行至山门,嬴舟仍是没忍住,偷偷地转头来看了她两眼。椿犹在原地抬挥了挥,挥到巡山的卫队淡出了眼目,她才重新坐回摊子前,吃完那碗微有些泛坨的面。
过了立春,断崖桥附近就没什么人光顾了。
这地方一望便到头,只孤零零地生着个突兀的崖壁,既乏味又单调,实在毫无趣处。
椿坐在桥边,两腿穿过栏杆的缝隙悬在百丈高的山崖上,神情飘忽地打量着一群群涉云而过的仙鹤,目光专注也专注,涣散也涣散,不知是在想什么。
冷不防地给人拍了一下肩,足足过了好一阵她才茫然地侧过脸。
“哎呀。”
“那一位”康乔看着她面颊上落下的两道压痕,抿嘴笑道,“怎么这么认真,是在入定吗?”
她抖出绢帕,照顾晚辈那般给椿抹脸。
康乔劲大,她被捏得五官通红,好容易能喘口气,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玩啰。”后者衣摆轻撩,不甚在意地挨着她坐下,“你最近是怎么了?瞧着总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有吗?”
椿自言自语地摸起面皮。
“有啊,看看你那眉眼,都不及从前灵动了。”康乔朝后一仰,肘支撑着半躺在地,“再不久可就要回去当木头桩子,你不趁春日苦短好好玩乐,跑到这破地方修什么佛?”
她听得此话,略觉颓丧地将两条胳膊耷拉在栏杆上,“我也想好好玩乐啊但是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对方理所应当:“嬴舟呢?叫他陪你呀。”
“他很忙的。”椿哀怨里又带着点认真,认真地在替嬴舟解释,“每天都有许多事要做,我不好老麻烦他。”
“他忙?”康乔嗤笑,“他哪有事情忙,自己硬揽一堆活儿上身,尽是瞎忙。”
“你若是去找他,他铁定什么也不做了,刀山火海也要陪着你。”
椿将信将疑地睨着她,最后认定她是在逗自己玩,趴着栏杆笑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你不知道么?”这位疯疯癫癫的姨轻描淡写地拿食指在下颌处浅浅地一撩,“嬴舟他喜欢你啊。”
“是想成亲的那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