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嬴舟(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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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狼族三公主对于樱花的兴趣俨然不如嬴舟大,她在他周围打转,好似端详一只精致摆件那般打量他。

    “诶,听人,你有一半犬族血脉。还是细犬。论身法速度,整个灰狼族无人能敌,是真的吗?”

    嬴舟避开她的视线,有些漫不经心,“无人能敌不至于,也是有几个能追上的。”

    “那让我见识下。”她一指水中央,趾高气昂道,“摘支山樱给我好了,就从这儿动身,我倒要瞧瞧能有多快。”

    嬴舟心下已经开始感到无奈了,“这棵树他们惯来宝贝,我若偷摘给你,会被打死的。”

    “你不叫他们知道不就行了。”

    她理直气壮,“试试看嘛,这附近又没别人。”

    是不能摘,其实更多的还是惫懒。

    他无言以对地微侧过脸,不表态也不吭声,凝滞在原地不想动弹。

    那一瞬,忽然就后悔答应出来了。

    原来这世间的女孩子并非都是同一种脾性,除了勉强不讨厌的之外,还有连上两句话都会叫他觉得心累的人

    嬴舟目光漫无边际地四处飘荡,顺着碧波轻漾的池面往前一扫,就那么不经意地,瞥到了水那一方的椿。

    他眼神僵住,当即便是一顿。

    她抱腿坐在白桦树下,孤身孑然地在发呆,头微微扬起,分明也瞧见了这边。

    椿的目力不及嬴舟好,若放到平时,这样远的距离未必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今时今日,她偏偏就看清了。

    甚至是眉梢处的细微变化,亦捕捉得一清二楚。

    数日未曾碰面,乍然隔着一片水域遥遥对视,两人的眼里都各自带了点无措,瞳眸闪烁着局促与不安。

    而没多久,椿便看到了他背后喋喋不休的三公主。

    一袭白衣素雪的姑娘在灰蒙蒙的北号山中格外显眼,明丽得像团浮云。倘若是隆冬时节,她几乎可以和天地融为一体。

    对方正不依不饶地扯着嬴舟的袖摆,不知是在要求着什么。

    她视线落在二者的举动之上,心头悄无声息地愣了一下,只一下,却又很令她莫名其妙。

    “喂,你真的不愿替我摘花么?”

    白狼妖委屈道,“我好歹是族里最得宠,最受人倾慕的三公主诶,虽然你长得好看,也不能这么不给我面子吧?”

    嬴舟无可奈何地瞟她两眼,信折下旁边的柳枝递过去,权当应付。

    三公主:“”

    她神情复杂地接住,“这是叫我滚蛋的意思吗?”

    嬴舟:“”

    为了不影响两族交往,出现不必要的冲突,他难得解释道:“只是,随。”

    白狼妖将信将疑地挑眉盯着他,这回没有固执地继续坚持,反而带着某种行将看透端倪的神色,狡黠地开口:“你该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

    当她问出这句话,嬴舟的背脊便骤然一僵。

    池畔对岸的目光仿佛利箭般,锋芒尖锐地穿透了他。

    “好了,沉默三个数。”三公主放下五指,“那就是有。”

    她愈发来了兴致,凑上前接着问,“她有我漂亮吗?”

    半刻后,“好了又是三个数,看样子是没有。”

    嬴舟:“”

    这个女人好烦!

    他终于忍不住出声辩解,“两码事,根本不一样,有什么可比的。”

    白狼分外吃惊,“你竟肯为了替她话开口反驳我”

    语气便忍不住泛酸,“这么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她了。”

    “她长相如何?也是你们族里的妖精吗?”公主倨傲地一歪头,不甘心道,“居然有容貌不及我,却还能让你倾心至此的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嬴舟头疼地皱眉叹气,话音甚为不耐:“你别去打扰她。”

    “你不去就不去?我偏去。”

    她挑衅地抬起下巴,“在你们族中是不是?我找两个随从一打听便知道了。”

    他眉眼终于认真起来,几乎是带着警告的意味:“我没那么好话。”

    嬴舟瞳眸透出冷厉的寒意,居高临下地逼近对方。

    “最后再讲一遍,不要打扰她。”

    三公主被那模样轻轻一骇,身形不稳地往后退。

    这一路,他尽管言语不多却从不与人甩脸色,瞧着就像个脾气还不错的少年,着实没料到会突然翻脸。

    虽然挺冷俊的可毕竟是灰狼,多少带了点好战的脾性,不能轻惹。

    她能屈能伸,立马十分知进退地认了怂。

    “不、不去就不去咯,干嘛这样凶。”

    嬴舟闻言,在心头暗松了口气,但听她没完没了道:

    “既然如此,那你也得补偿我。”

    “你还想怎么样?”

    高贵的白狼族大姐让了一步,自觉给了一个天大的面子,立时增添了底气,“我要知道你们犬族的法术。

    “不能摘花枝,那便摘别的。”

    她又有了新的点子,“断崖山不是筑着许多鸟巢么?从霜寒堂出发,取个鸟蛋来给我吧。”

    “等拿到了我再考虑要不要放过你。”

    嬴舟还想推辞,三公主不由分地推他,“去吧,去啦,我要看看你能有多快!”

    “快点啊。”

    离开前,他本能地往河畔另一端投去一眼。

    椿已然站起了身,隐有懵懂地注视着自己,草绿的衣袍铺开青山一样的气场,将她衬得格外静谧,风雨不惊。

    可惜眼睛不能话,否则大约能省去他们之间的不少麻烦。

    不过就算是可以,她多半也无话可吧

    椿目送着嬴舟和那位来历不明的女子消失在茂密的芦苇丛后,半人来高的芦草迎风摇曳,很快归于平静,口中自语道:

    “走掉了。”

    她出神似地凝视对岸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坐回了树下。

    彼时和风正自水泽处徐徐吹面,夹着幽暗的花香,连荒凉的北号山也变得温暖不少。椿漫无目的地想,真的是春天到了。

    她伸着两条腿肆无顾忌地胡乱发呆。

    出山后,她很少留给自己这样大把的时光来浪费,总是卯足了劲玩耍,企图趁此短暂光阴,仓促地把一切能接触到的事物都感受一遍。

    只有待在白於山,椿才会如此无所事事地打发消磨。

    看天,看云,看花草。

    随便盯着哪一处都能盯一个下午。

    身边的白桦刚抽了新叶,整棵树焕然一新,笔直而立,在风里精神极了。

    她伸敲了敲树干,道:“给我两片能吹的叶子。”

    茁壮的大树不敢怠慢,颤巍巍地探下枝条,将两枚叶片恭敬地奉上去。

    椿并不认识山外的树种,依照自己从前的方法尝试着吹了半日——没能吹响。

    最后一个可玩的东西也没了,她失望地丢开叶子,和一旁的白桦树一起,垂头丧气地托着腮,端详远处绯红如锦的山樱。

    大家都有事做。

    巡山的巡山,游玩的游玩,打架的打架。

    似乎就她没有

    像个闲人。

    ——要不,我也下山去吧?

    她正如是所想。

    周遭一股劲风乍起,来得甚是突然,将满地枯槁的碎草卷得纷纷扬扬。椿转过头时,嬴舟便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面前。

    少年的脸映着山花与日光,明朗得简直不像话,一寸一毫地投入眼底。

    他上捏着一节花枝,半蹲在地,约莫是为了能与她视线持平,还特地将头低了少许。

    身下的池塘涟漪浅浅,荡开的圆恰好将他圈在里面,俊逸的眉目间流露着显而易见的笑意,那笑容干净温柔,了无阴霾。

    “就真的这么喜欢樱花吗?看那么久。”

    他完把花往上递了递,语气恍惚回到了从前,“来,拿着。”

    椿定定地望着红白相间,重瓣交叠的山樱,无意识地念道:

    “嬴舟”

    “嗯。”他光风霁月地应了。

    “怎么?”见对方良久没反应,也不伸来接,嬴舟不禁揣测,“我摘的这枝不好么?还是,你想去岛上近观?要不我带你过去?”

    言罢又自顾自地计划,“或者我们直接上山北看海吧。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吗?这时节应该会有不少贝壳能捡”

    他犹在侃侃言语,椿的视野却渐次扭曲波澜,溢成了朦胧起伏的形状。

    “附近有个石屋,年少时我自己搭的,衣食不缺。你如果喜欢那儿,我们还可以多,住,几天”

    嬴舟的声音逐渐隐没,怔忡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椿双肩难以自控地轻搐,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哭得伤心且难过。

    他整个人登时惊愕到不知所措,忙把花枝放下,伸出去又悬在半空,脑海中不住地反复质问。

    我怎么了?

    我做什么了吗?

    “对不起。”出乎预料,先道歉的居然是她。

    椿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似乎当真歉疚难当,“对不起这段时间里,我感觉嬴舟你好像很拼命地在做什么,证明什么。

    “而我好像应该给你回应,给你答复的,可我真的”

    她无比难受地放声哭道:“可我真的什么也感受不到!”

    倘若她只是对他感情无动于衷还好,倘若只是简单的不喜欢他还好。

    可偏偏自己对他所做的一切包括目的、想法、所求,通通一无所知,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很对不起他。

    因为她仿佛连一个正经地回复,哪怕是拒绝,都给不了

    嬴舟被椿这突如其来的恸哭搅得忙脚乱,张了张口,一时却想不出应当什么。

    千头万绪挤进思绪里,最后都变成了自责。

    他太忘形了。

    满心只埋在自己的一厢情愿中,竟没意识到会逼着她。

    “没有回应也没什么的。”

    嬴舟抿着唇,拿膝盖在草皮上往前挪动,抬起袖子给椿擦脸上的眼泪。

    “你要不要回应我,喜欢不喜欢我,都没关系。”

    他在陪那位三公主任性妄为的时候,在往返断崖桥的途中,在赶来这边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想,想了一路。

    嬴舟淡笑道:“我喜欢你就好了。”

    最后终于明白,原来他想和她在一起,这个前提是“有她”,换成谁都不行。而她心里要不要有自己,已经没那么要紧了。

    “我就只是想去喜欢你,能陪在你身边,我很知足了。本来嘛,”他自嘲着笑了下,“爱慕上旁人的同时,偏对方也爱慕自己,这般的两情相悦本身就是可遇不可求。何况,你又是树”

    椿狠狠揉着眼睛,“又不是我自己想当树的。”

    嬴舟笑了笑,从谏如流地赞同,“是,都怪老天爷。”

    他两捧起她的脸,用拇指抹净眼角的水渍,故意打趣道,“好了。就算不喜欢我,也不用哭啊,应该我哭才对。”

    椿:“可是”

    嬴舟不着痕迹地打断她,“你没有错,什么错都没有。是我的不是。”

    “这些天,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着窘迫地牵起嘴角,“可能经常让你感到不明所以吧。”

    “以后不会了。”

    其实他也有一点卑劣的私心,未曾宣之于口。

    既然椿对谁都不会萌生情感,那自己只要总待在她身边,是不是也算人族和狼族所谓的“唯一”了?

    只要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就足够了。

    纵然嬴舟如是安慰,椿依然没有彻底释怀。

    他嗓音越温柔,她心里便越难过。

    为什么连结果都得不到也还是要喜欢。

    他不觉得委屈,不觉得难受吗?

    可她觉得委屈,替他委屈。

    仅是想一想,就会感到心口揪紧得微微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