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嬴舟(十一)
她脑子里像怦然开了一朵花,反复将这几个字来回咀嚼,有些不太敢相信地同她确认道:“成亲的那种喜欢就是指的,会一起生一起死,同吃同住,养育后嗣的那种?”
康乔捧着脸朝椿笑,“你这个法还挺有人情味儿。”
“马马虎虎,算是吧。”
椿自己惶然地琢磨了许久,仍旧觉得离谱:“可怎么会呢!我没有觉得嬴舟”她皱起眉百思不解,“不像啊。”
“当然了。”她姨懒散地屈起一条腿,“你是树妖,本身觉察不到也挺正常。”
椿:“怎么?”
“因为草木无情。”后者拈起胸前的秀发把玩,“这一点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
她闻言愣了愣,带着点后知后觉的诧异,再联想起这段时日嬴舟的举动,心头掷地有声地“咯噔”一下。
瞬间仿若明白了一些什么。
她的思绪虽依然彷徨,却又在这彷徨里多出几许云销雨霁的味道来。
“但嬴舟与你不一样。”
康乔视线未曾瞧她,只落在山下缭绕缠绵的云雾上,“他体内既有狼族的血脉,也有犬族的筋骨。你知道的吧,他们犬常年同人生活在一处。
“作为家养的兽类,人族的世界可以有无限广阔,而犬类的生命中却只装得下一个人。”
“嬴舟也是如此。”
椿就听到她一字一句道,“在他这一生里,表象万物皆可为过客,唯有你是独一无二的。”
少女漆黑清澈的眼眸微微睁大。
“这便是犬类的天性。”
康乔着别有深意地冲她一笑,“是不是吃亏极了?”
树精生而孤独,一座山头能出一只都算罕见,更不奢望有什么前辈长辈教导引路。大家都活不过千岁,能够寿终正寝的本族妖怪从盘古开天地至今还没出现过。
因此,椿从前只是知晓自己感情淡漠,缺乏浓烈,殊不知原来她是没有体会爱慕的本能的。
那样的喜欢。
究竟是怎样的喜欢呢?
她走在灰狼族崎岖弯折的山道间,余光瞥着从身侧挽而过的一对青年男女,眼睛就定在他们肌肤相亲之处,企图从中感悟出一二。
搂搂抱抱,勾肩搭背就是矢志不渝吗?
凡人讴歌风花雪月,讴歌天地人间。
诗词歌赋能写尽悲欢离合。
他们唱“曾经沧海难为水”,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唱“山无陵,江水为竭”。
所有的词句都好似浮在表面,明明一个“情”字也没有,却偏这写的是两情相悦。
真的有情么,情在哪里?
她怎么也不明白。
自那当下,椿便开始从头到尾地想,一件事一件事,挨着复盘。
她在想嬴舟。
想他在断崖桥上毫无征兆地发火,想他态度强硬地坚持要拿到望海潮的泉水,想他游湖时没由来问出的那些话
她把这些过往同自己曾经理解的谈情爱结合起来,对比着反复琢磨。
源自于凡人最复杂的情感纠缠住了神经,这片大地上的万妖历经数万数十万年月才勉强摸到的边缘,此刻过分仓促地席卷上了她的心脉,让她一时变得无比茫然与错愕。
轻快的春风自背面吹来,将一把青丝烟花般洒向四面。
椿忽然艰难地喃喃自语。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喜欢。”
她无法从自身得到答案,只能向无垠的苍穹求助着问道:“我真的不明白!”
她苦恼地朝空发愁:“为什么就我明白不了啊!”
然而连绵的群山在起伏不定的云雾中沉默着,没人回应她这份质问的声音。
*
近来的天象似乎隐有异动,大祭司观星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嬴舟索性在他那儿用过了晚饭和夜宵。
步出霜寒堂正值三更,狼族惯来昼伏夜出,不喜早睡,这个点还有不少人在外游荡消磨,间或能听到几声百无聊赖地嚎叫。
议事厅就在附近,大约也刚结束一场会谈,族中排得上名号的长辈晚辈纷纷散场而出,商量着到哪儿再喝几杯。
他本是从旁路过,不巧被狼外祖母捉了个正着。
“嬴舟啊。”
老太太给侍女搀扶着悠悠过来。
他不好再躲,只得如实停在原处,“老太君。”
“你在这刚好,我也不必派人去寻你了。”她气定神闲地往前一站,语气是不容推辞的,“青池的山樱开了,听漂亮得紧,你明日带三公主去瞧瞧。两个年轻人多聊一聊,权当是替狼族招待招待人家。”
这都快三月了,那位公主竟还没走吗?
嬴舟自然是想推拒。
话到嘴边却蓦地一顿。
那一刻他的念头十分复杂,自暴自弃和破罐破摔辗转颠倒,各各话。
他好似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所爱之人或许永远也不会喜欢他;又很清楚地明白,他不管怎样也割舍不下那份情怀。
是不是多结识些别的姑娘,就不至于总成日里想她。
也不至于将两个人的关系闹得现在这样僵
如果他能喜欢上椿,是不是也可以同样喜欢上旁人?
在无数个“是不是”的趋势之下,嬴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他,“我知道了。”
*
冬日过去,北号山的雪屋重新回到了原本的模样,灰扑扑的山洞像什么诡异之地的入口,漆黑的耸立在灰狼的部族中。
“你的蛇皮在黑市换了什么好东西,能装这么大一袋子?”
寒洇是来同她辞行的,听他的蛇蜕卖得不错,准备回自己的地盘潜心修炼去了。
“这个啊,是秘密。”对方高深莫测地负在后,“不能。”
继而又问她的打算,“你呢?是不是也要打道回府了?我听人讲你的原身一旦治好,就不能随意出山了,是真的吗?”
“嗯。”椿垂眸颔首,神情倒并不见多伤感,“所以你得空了,记得来白於山看我呀。远是远了点,不过我可以给你准备橡果,要多少给多少。”
“大家朋友一场,那是自然。”寒洇一抬下巴,“反正都是往西,怎么样,要与我同路么?正好路上也有个伴儿。”
起此事来,她显而易见地有几分犹豫,“我应该,还会再待一阵。”
“康乔姨能用术法直接送我回去,很快的。”
他听闻并不坚持,“也行。”
两人沿着刚长出来的新草并肩散步,走了有一会儿,椿忽然猛地想起什么来。她轻轻“啊”出一声。
“寒洇。”
转过头时,目光专注得过于骇人。
“我想问你件事情。”
青蛇精难得见她如此郑重,不由也跟着紧张,“哦、哦你。”
椿认真道:“你知道狼咬鼻尖代表了什么吗?”
寒洇悄悄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呢。”
差点都在打腹稿想着要如何拒绝了。
他一副知识渊博的姿态昂起脖颈,“在狼群中咬对方的脑袋是示爱的意思,白了就是喜欢你。不过嘛修成了人形之后总不好再咬头了,于是狼妖去繁就简,改作咬鼻尖。”
完便满眼看好戏的神色,“怎么,你被哪只愣头青咬鼻尖了吗?”
“嚯,叫嬴舟知道,还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寒洇离开之后,她独自一人走到了上回钓鱼的冰窟边。
此时冰雪已消融,冰窟成了池塘,塘中孤岛般长着一树山樱,繁花灿烂如锦,开得分外热闹。
椿就着干枯料峭的草皮席地而坐,瞳孔中满映着绯红成堆的花,她仿佛嘀咕似的声:
“表示爱意”
有樱花顺水荡到岸边,轻靠在芦苇草下。
直至这一刻,她才恍惚发觉,好像已经许久许久没和嬴舟见面了。
与此同时,未生芦草的另一侧池塘边上。
嬴舟正带着白狼族的三公主往山樱树的方向缓步行来,他表情宛如上坟,兴致缺缺地不时瞥着左右的风景。
皆是从到大看过千八百遍的,对他而言毫无新奇之处。
“你们北号山这路真是不好走,比起我们厘山可差远了。”
那位白狼公主倒挺有干劲,提着裙子照样上坡下坡。
嬴舟敷衍地嗯了一句。
“那个就是慕老太太提到的‘云樱水境’?”她踮起脚尖搭张望,语气不免失落,“什么嘛,只是一棵山樱而已,讲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他在一旁站定,细犬族身形的优势,使得嬴舟高出前者一个头还多。
“没办法。”
“山里太冷了,哪怕是到春日也没有多少花可看,就这么一棵还是倾尽全族之力供养的。”他解释,“等它开一次花,比族里辈诞下新的后嗣还叫那帮老东西高兴呢。”
言罢,嬴舟自己先忍不住噙起笑。
若是椿听了,恐怕又得感慨,一句“你们狼族可真不容易”吧。
白狼妖耷拉眼皮,盯着那棵平平无奇的樱花树半晌,噘嘴嫌弃道:“啊不好玩儿。”
她别过脸去,显然对老太君安排的见面之地不感兴趣。
嬴舟闻言抿起唇角,伴着轻浅地叹息赞同:“嗯,的确。”
“我们厘山遍地都是。”白狼妖不以为意,“你若是爱看,一年四季可以看个够。”
他心不在焉地瞥着不知哪处的碎石,“我也不怎么爱看。”
女孩子目光一乜,眼底流过一丝狡黠。
她蓦地往嬴舟跟前凑近,毫不避讳地直白道:“你不爱看花,那你爱看我吗?”
他愣了一下,腿脚本能的往后退避,神色在短暂的怔忡后骤然凌厉起来,带着戒备地微微拧眉,对上此人的视线。
三公主压根不避讳,挑衅而冷傲地与之僵持半晌,忽而面容一转,欢快地捂着嘴碎步跳动道:
“嗨呀,我可太喜欢你拿这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我了!”
嬴舟:“”
你们白狼是不是有病?
她还讲得头头是道,“来送年礼的这些天,我可有仔细观察过,整个狼族就数你最俊朗!”
“诶,喜欢你的姑娘是不是很多呀?你喜欢我吗?怎么样,有觉得我比她们好么?我可是族里第一貌美的女子,就为了给自己寻一个容貌相当的夫君呢。”
他咬着牙暗暗反驳。
不行,我喜欢矜持的!
末了便愈发地想念起椿来。
嬴舟在心头轻声补充。
像她那样的,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