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白玉京(一)
~您好。见到我就明天使需要再多买几章了哟。 她虽有三千树龄,但其中两千五百年都只能伫于原地,日复一日,蜗行牛步地聚积灵气。在此生漫长无期的岁月里,她只认识白玉京,身旁没有前辈、师长指教,对许多东西一知半解可太正常了。
甚至还不如那些长居俗尘中的凡人。
没能紧跟万千妖怪的步伐。
生而为树,她很抱歉。
椿兀自品了品他方才的一番话,若有所思地念着:
“那天雷要灭妖魔,仅管灭就好啦,大不了我站远”
她尚未完,嬴舟视线里便有极亮的一道光稍纵即逝,他猝然提声:
“!——”
“心”字还在半途中,椿就感觉自己倏忽离开了原处,被人以迅雷之势搂住腰和腿弯,“噌”地一跃而起。
几乎是在同时,惊雷声势浩大地笔直砸落,正劈在她此前待过的位置,两人合抱之粗的树干应声截断。
断面之锋利,堪比刑天巨斧。
椿震惊地趴在嬴舟怀里,从他肩膀伸出头来,“这、这天雷为什么是乱劈的!”
“它难道不是精准打击吗?!”
“不然你以为呢?”
嬴舟边跑边道,“‘天’哪会这么好心。”
她没曾想上面惩奸除恶的段竟如此简单粗暴:“要是一不留神,劈死了其他无辜的人和妖兽,怎么办?”
看这阵仗,将整座山夷为平地也不无可能啊。
“那就劈死了。”他随口回答,“‘天’从不和人讲道理。”
离开了雄狮附近,他飞快放下椿,改为拉住她的腕,仍旧不停歇地往前狂奔。
嬴舟的脚力超乎寻常地快,她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是一路拖死狗一样拽着走的。
“等、等等要去哪里?”
她问,“这天雷无脑横扫的范围能有多大?”
少年飞快思索,“大概就这座山吧。”
椿:“”
好的,完蛋。
“没关系。”
见她沉默,嬴舟宽慰道,“只要能跑出去,就没事了。”
椿跟在他身后,顶着漫山怒吼的雷鸣,大声道:“可我跑不出去啊。”
“什么?”他没听清。
“我。”她扯着嗓子,嘴边拢起一只,“我跑不出去!”
嬴舟不明所以地回头:“为什么?”
“我是树!”椿同他解释,“白栎树!”
“树精就算修成人形,也不能离开自己的原身太远,我最远能去的,就只有山脚了。”
他闻之,眉眼间的沉着有些微打开,显然愣了一愣,“如果出山会如何?”
“会凭空消失。”她飘飞的语气忽的沉淀下来,“然后又回到本体树前。”
嬴舟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
他没遇见过草木修成的精怪,身边的这人算是第一个,全然不知原来土生水长的植物竟有如此限制。
难怪世间的花妖树精那样少。
椿抬眸和他对视,看得出来对方似乎是在打量自己。
唉,可以理解。
毕竟脑子有病修炼成精的花木到底是少数
突然,头顶正上方一道紫电蓄势待发,她神情蓦地一凛:
“闭眼睛!”
嬴舟向来是反应比思绪更快,指令刚入耳,双目已然照做了。
近乎能够撕破天地的巨响清清楚楚地将他包围,天雷距离自己的身体之近,恐怕不会超过两寸。
骨肉毫发无损。
当他再睁眼时,椿的半边脸颊清脆地“啪啦”一声,蹦出了一道裂纹。
他愕然:“你”
而对面的少女表情一改前态,无端凝重且认真起来,正色道:“天雷落得太密集,白於山这么大,你一时半刻出不去的。”
“如果被砸到,就是死路一条。”
嬴舟:“但是”
“没时间但是了。”她反拽住他,“只有白栎树附近的防护最强盛,是我妖力的本源,那里还能勉强挡上一阵——快走!”
于是,两人在原地打了个急刹,又掉头开始没命往回跑,画面瞧着莫名有几分诡异的滑稽。
“天”或许终于确定了魔物的所在,落雷的速度逐渐加快,透出几分急躁来。
狂暴后的雄狮被天罚追得满山没头苍蝇般地乱跑,由于魔气缠绕,一两道天雷居然还无法轻易劈开他的真身。
栎树离这危险之物并不算远。
嬴舟探至后背腰间,眉宇中充斥着犹豫,他着实割舍不下,只觉这趟费尽心力,不忍徒劳而归。
而眼前的椿仍扯着自己飞奔,他不经意地一抬眸,见她臂上仿若刀风划过,又深刻地添了一道皲裂的新伤。
踯躅再三,终究咬了咬牙,把妖骨朝山下一扔。
冲那只雄狮道:“送你了!”
后者顶着一头噼里啪啦响的天雷,竟还对此念念不望,足并用,真就不顾一切地猱身追去。
也就是在下一刻,他被人用力地一甩胳膊,径直往前方一“丢”。
那的确是实打实地“丢”,半分不夸张,嬴舟就地打了个滚,一直撞到树干才停下。
他在扬尘四起的泥草灰抬起头,正看到那个身形瘦纤细的女孩子两臂斜向上,笔直的撑起掌心,与背后高耸入云的白栎树一并,结成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
屏障之外,是不近人情的天罚奔雷。
暴涨的电流滋滋卷转,落下的力道似乎一次比一次狠厉,像是铁了心要让不自量力的精怪吃点苦头。
电光每闪一回,白栎树上就会清晰的,犹如刀削斧劈般被斩下一节枝干。
壮阔而葳蕤的树枝山崩一样在八方不断坠落。
那些雷电造成的伤势,无比凌厉地反噬在椿身上。
嬴舟此时再不解也该明白其中深意了。
“你拿自己接天雷?”他支起身道,“你不要命了吗!”
“天罚旨在毁神灭魂,不是普通精怪承受得了的!”
白栎壳是世间最坚硬的罩甲。
她再怎么,总归是采了三千年的日月灵气,就算不是与天同寿,好歹也是与天的子孙们同寿。
自己修炼了那么久,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皮糙肉厚。
倘若连这点也派不上用场,三千春秋岂不是白活了。
凌空一道巨响落下来。
椿不自控地单膝跪地,她臂固执地没动弹。
又在心里道:
呜呜,我也想要命啊。
可她若是一收,他们俩不是死得更快吗
倒是想个可以不必接天雷的好办法啊。
嬴舟总感觉在她支起护盾后,天罚愈发落得狠厉了,带着恼羞成怒的意味,仿佛是刻意想将这个反抗之人毙于掌下。
视线里,少女的宽大的衣袍滑落在肩侧,白皙的胳膊上,裂痕支离破碎。
嬴舟忙弓起腰,匍匐在地,他神色变得极其寒冽,肃杀之气尽显。
咬着的犬牙间溢出某种沉郁的,好似闷雷般的低吼。
随即,他整张脸都发生了变化,灰白的毛自四肢蔓延,火一样烧遍四周。
椿身上的伤越来越密,仿若敲碎了的瓷器,纹路如蛛,愈渐扩大,再愈渐深邃。
最后连成一线——
巍然肃穆的长空之上,寒光电流蓄势待发,磅礴的雷电带着难以察觉的怒火呼啸而来,如巨龙狂嗥,大口一张,便将整个白栎树淹没于嘴下。
嬴舟忽觉眼前白光大炽。
刹那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
天罚不清是几时结束的。
白於山的这场无妄之劫,是它自天地开辟以来遭受的头一次祸难,令本就没什么生气的山林,在雷霆过后更加荒芜。
大半的参天巨木被拦腰削断,一时头顶的光线倒是亮了不少。
嬴舟抖了抖脸上的灰土,掀开尾巴,用嘴将掩在皮毛内的姑娘叼了出来。
硕大的栎树当中撕裂开了一条口,狰狞地露出其间白森森的皮肉。
庞然巨物如大厦倾覆,那画面无疑是可怖的。
“诶、诶你怎么样?”
嬴舟褪去原身,伸揽住她。
椿的四肢俨然已经支撑不住人形,凸出灰褐斑驳的树皮,五指与发丝渐次化作细碎的根须,由尖端而起,缓慢地开始枯萎。
她目光在自己苍劲滴翠的树干间不住徘徊,内心感慨地喟叹。
风雨蹉跎上千年,做梦也没想到最终的归宿会来得如此仓促。
她还未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妖,亦不曾强大到独当一面。勤勤恳恳地活至成年,老老实实,人畜无害地当妖怪,居然被旁人的天雷劈死了。
难怪都麻绳专挑细处断,乱雷只打善心人。
我好冤啊。
她心想。
怕是魂魄得在山里游荡上百年才能去投胎的那种。
末了,等眼底悠悠漫起浑浊的白雾,她忽然又觉得。
这遥遥无期,受刑似的年月,就此结束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横竖,来去都只她一个人。
就算今日走了也不会有谁惦记,这么大一座山呢,春去秋来的候鸟会想起她吗?
嬴舟发现她瞳色不对劲,知晓是大限将至,心里蓦地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他们争夺妖骨误入此处,她也不会遭此池鱼之殃,到底是被他连累的。
他低低道了句“抱歉”,指拂开椿眼角洒落的树皮碎屑,好让她能看得更明晰一些。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替你去做的?”
听得这句话,椿犹自盯着高远的天空,嗓音轻得几乎难以耳闻,无意识地呢喃道:
“我想见白玉京”
嬴舟一怔,脑中不知所谓的迷茫了半瞬,看她行将闭目,忙连声应道:
“好,好。”
“那他在什么地方?”
“我要去哪里找他?”
椿讲出那几个字后其实就已然断了五感,旁边的人被雾气所遮蔽,偌大的视野里仅剩下自己那尊乔木。
正亭亭如盖矣。
白於山最了不起的树精殒命之时,恰逢八月金秋,乃是收获的季节,草木瓜熟蒂落,稻谷万里飘香。
微风过处,满山皆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那棵白栎树也不甘人后,梢头掉下了一粒不怎么起眼的橡果,滴溜滴溜,很快便没入草地里。
同以前没什么差别。
她握了握,又握了握,真实的力度透过指尖传来,有触感了
从树苗里凝成实体当然是天方夜谭,得亏了还有远在白於山的栎树妖力,饶是如此,椿打从一开始也没抱太大希望。
“真的成功了?”她翻来覆去看心背,觉得十分运气,“看样子前日里灌的那两泡羊粪也不是全然没用嘛。方才我在‘灵境’内冥想,就感觉到经脉通畅,神清气爽,有绵延不绝的力量朝外涌出”
嬴舟托着她,正心有余悸地无奈摇头,余光瞥到卷土重来的大蟒,当下出声打断:“前面!”
少女的话音猝然一止,在侧目的那一刻,她的眼神变得坚韧又犀利起来,只那么轻轻地抬起掌。
巨蟒的蛇口迎头咬下。
“哐当”一声。
动静响得尤为剧烈清脆。
是尖锐碰上刚硬后撞击而出的声音。
伴随着大妖的威压,鼓动的劲风以之为中心涟漪一样迅速推开。
旁边的两只猞猁都已闭眼不敢再看,然而奇怪的是,周遭并未浮起预想之中的血腥气。
兄弟二人轻轻掀开眼皮。
只见那巨蟒之口距离少女的仅半指长,却愣是顿在那里,无论如何无法寸进。
大开的蛇嘴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屏障挡住,尴尬而僵硬地卡在半空。
一对细眼尤为惊异。
椿挑衅而倨傲地迎着对方的目光,轻轻一抬下巴。
后者终于茫然地撤回了嘴,两片坚硬无比的獠牙居然出现了细碎的蛛裂纹,蛇信子朝前打了个转悠,尝到一丝浅淡的血腥味。
大蟒显然非常惊愣,惊愣之后是更加狂躁不已的攻击,暴烈的嘶鸣夹杂着恼羞成怒,简直像在撒泼。
嬴舟抱着椿寻了个空阔之地落脚,提醒她远处的树苗,“当心那边。”
她闻言在他怀里抬一抓,瞬间给自己的本体也罩下一块白栎壳。
兵荒马乱间,任凭四周如何狂风飞卷,地上的幼苗依旧安然不动。
总算不必委屈在逼仄的花盆内,椿从嬴舟臂弯间下来,颇为轻松地左右活动了一番肩颈。
少年看着她的样子,仍旧带着几分犹豫地问:“你如今,身体不要紧吧?这样的攻击,吃得消吗?”
后者两“啪”地合拢成拳,在胸前扳得“喀咯”有声,“没事儿,这点力道九牛一毛。”
她大放厥词:“你尽管放开了打,输了算我的。”
那双眼眸中有光,眉目间的自信几乎就要溢满而出,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促狭,纯粹得像个孩子。
嬴舟望进眼底,没缘由地怔忡了一下,忽然也跟着晕开些许笑意,竟无端觉得肩头一松,心情莫名地疏朗了起来。
“好。”
少年把眉峰一挑,从掌心里拉出一把厚重内敛,烈焰裹身的巨剑,难得陪她嚣张恣意一回。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拎着剑柄,疾步冲上去的瞬间,椿笔直地站在一旁,双扣在心口结了个印,凌厉地往前一送。
也就是在这刻,嬴舟的四肢,尤其关节,清晰地腾起几缕稍纵即逝的金色水光。
而正瘫坐在地的两头猞猁同样狐疑地打量着自己身侧平白出现的一块草木金印。
有了白栎壳这能挡万钧的护盾,嬴舟简直肆无忌惮,大喝之下,扛着重剑只顾闷头一阵狂砍。
巨蟒粗阔的蛇尾不住在他身遭狠砸而过,掀起的碎石断木个个硕大如斗,阵仗翻天地跃起又落下。而不管对方的攻势来得有多汹涌难测,他一概视若无睹,在毒液与术法间毫发无伤地横冲直撞,重剑每一敲击,都会在地面崩出不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