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余生(六)
当一棵树的日子是很枯燥的,虽椿彼时热血上头,为了想再见嬴舟一面把自己从沉眠里拽了回来,但也无法改变这日晒风吹,乏味难捱的修炼时光。
尤其最近那头鹿蜀越来越嚣张了!
它不知从哪儿给自己找了个红鹿夫婿,倒是不介意中族间的差距,夫妻俩愉快地在白於山定居下来,还生了三头崽子。
而今翻了年,眼看刚刚入夏,它居然又怀上了,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尽。
这厮脑子虽不好使,在争风吃醋上却颇具心,仗着自己有孕在身,隔三差五就要撒娇一回,往嬴舟旁边一挨,直拿脑袋去贴他。
后者照顾它是孕妇情绪,每每也就耐着性子抬拍两下。
“啊啊!”
背后已然初见雏形的乔木介意极了,不住地摇动枝叶抗议,“干嘛呀,你又不是没相公,怎么还跑来蹭别人家的。”
她臂膀一伸,就是粗壮无比的枝干,义正词严地控诉,“不知廉耻!”
继而自己反而在那里耍混,“啊——我也想抱嬴舟,我也想”
少年哭笑不得地仰起头,“可千万别,你现在那胳膊腿戳我一下,能呼我一脸血。”
椿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他嫌弃了,当即万念俱灰,连带看这头鹿都充满了嫉妒。
——趁人之危,畜生行为。
“我究竟几时才能够修成人形啊!”
白栎树甫一晃悠,似乎头顶上方的整片天空都跟震颤起来,随之掀起一股清凉的风。
嬴舟瞧她在那儿张牙舞爪地发愁,不由提醒:“你当心着点。”
“如今经脉都长结实了,就别总是晃来晃去,哪天枝干折断了怎么办。”
他把鹿蜀赶到窝棚中,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忽然冲着她轻轻言语道:“也不知我若将你的那份妖力归还于你,会不会有所帮助。”
对面的乔木莫名安静了半晌。
“不要了吧。”
她慢声开口,“都那么久了,此时大动干戈,万一伤筋动骨呢?原本天雷之后,你的身体就不怎么好”
到这个,椿隐约想起什么来,“对了,姨那日的法子是什么?她好像是单独对你讲的,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嬴舟:“”
姨的是“双修”。
他觉得,这个还是先别告诉她了。
何况眼下的情势,自己即便是有心也无力吧
“没、没什么。”少年轻咳一声,遮掩过去,“就随便开了个玩笑,与之无关。”
椿闻言,显得失落极了,她用一节树枝挠了挠自己的后背,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灵光倏忽一闪,“我看那些话本里的女妖怪,好像都是嘴对嘴吸凡人的精气增长修为的。”
她言罢顿时有了念头,跃跃欲试,“嬴舟,要不你亲我一下吧?”
“”
他不太能跟得上对方的思维,“有用吗?”
这听上去明明是两码事。
“试一下嘛,就试一下!”
她信心满满,“不准我可以感应到你体内的草木之灵呢。”
尽管感觉不太靠谱,但架不住椿再三要求。
索性身在荒山野岭,周遭除了一群走兽也没外人,嬴舟犹豫了片刻,终于踏前一步。
他脚踩在乔木的根茎旁,指尖抚上粗粝的树皮,隔着生勃勃的枝干将嘴唇贴了上去。
炎夏的烈日被荫浓叠翠的绿叶遮盖,这里是整座山最阴凉的所在,明艳的阳光让缝隙一挤,都成了斑斑点点的星辰,深浅不一地落在少年脸上。
窝棚中的鹿蜀一家好奇地探头往这边看。
分明是粗糙坚实的白栎树皮,却隐约能感觉到生命微弱的痕迹,浅淡得好似血液流过经脉。
良久之后嬴舟才朝后退开,问她有感觉吗。
椿迟疑着冥思苦想了一阵,貌似在回味。
最终,颇为沮丧地垂下枝条,“没什么感觉。”
对不起,她真是太皮糙肉厚了。
“呜,我好亏啊,难得你亲我一下,我连嘴都没摸到在哪儿。”
嬴舟:“你不是感应草木之灵的吗。”
乔木懊恼得抓耳挠腮,禁不住燃起了加紧修炼的干劲。
“啊啊不行!我一定要快点凝成人形,什么根基、术法、白栎壳全都放在一边,我要肉身!要肉身!”
毕竟是曾独自撑过三千多年,白於山最了不起的树精,她毅力超乎寻常地惊人,发奋起来简直不可估量。什么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附近山水的清气也好,妖物尸体的浊气也罢,她照单全收。
先是一口气吸纳了土壤内所有的不老泉,甚至连当初浇在老白栎附近的水,一并被现在的根茎搜寻着拉了过来。
而后椿开始蚕食旧躯壳的灵力,不管剩多剩少,一点不浪费,几乎是在短短月余的时间里就把从前的巨树吸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一具枯槁的形体等待腐朽。
拜过往扎实的积累所赐,她长势出奇迅猛,嬴舟时常觉得自己一觉睡醒就见她又往上窜了个头,草木的生命力顽强至此,的确让人心生敬佩。
偶尔康乔也叫鹿蜀驮来些稀奇古怪的药方,她拿到万事不管,埋头就往自己的根脉上灌,全然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架势。
“这东西喝了到底有用没用,你也不多观察一下”等嬴舟发现时,已经剩下个空瓶,他只得对着太阳眯眼打量,皱眉嗅了嗅味道。
“有什么好观察的。”椿破罐子破摔,“不管好赖,我都喝!反正我皮实着呢,毒不死的。”
白於山的岁月在无数个日升月落中悄悄过去。
一年又一年,春光与秋风将破败的泥土酿成了美酒,荒凉的地皮上再度长出了恰能没过马蹄的浅草。
栎树和梧桐落下的果实遍地开花,青嫩的细苗藏在不起眼的地方黯然发芽。
鹿蜀的幼崽们长成了健壮漂亮的走兽,渐次离开家门,往大山深处或远处游历去了。
再过不久,鹿蜀同它的伴侣也相继走了出山。
天下之大,红尘多彩,值得所有生灵为此前赴后继、奋不顾身地闯荡一场。
渐渐的,外面的人倒不怎么来了。
荒山太过偏僻,实在不宜经常进出,唯有两只猞猁雷打不动地每年上门拜访一次。
嬴舟的伤势养好之后便重新翻出当年搁置的图纸,开始搭建院落。
偶尔他会到山下的妖怪集子里耽误个四五天,采买些日用,也顺便改善伙食。
每当这个时候椿是最为羡慕的,她隔着树皮拼命地闻着包子、烧麦、大煎饼的味儿,一劲儿的咽口水。
嬴舟:“树也有唾液吗?”
她理直气壮,“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那我还能话呢,你以为嗓子是从哪儿来的。”
嬴舟:“”
确有此理,都是妖怪了,再怎么稀奇也不为过。
他端起臂,纳闷地打量起面前参天蔽日的乔木,问出一个疑惑许久的事,“话回来,你双目到底是在什么位置?”
“从寻常人兽的形态来看,应该树梢树冠那一块是头部吧?”
可平时也不经常见她弯腰垂首。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
椿倨傲地叉起枝叶,“木头桩子能和人比吗?我们是不长眼睛的,严格来讲只有视线。”
她抄起树枝比划道:“你要是非得把视线当做双眼看的话——那当我想瞧上面时,眼睛就在树梢之顶,若我想瞧你了,眼睛就滑下来。”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方便啊?”
“不,挺诡异的。”
妖怪集子里能买到的东西有限,幸而除了麻绳、砖瓦和漆之外,别的都不必费心思。
白於山什么没有,最不缺的就是木头。
椿闲暇无事时会将自己换下的枝干削刮平整,打磨光滑了拿给嬴舟去用。
反正他可以控火凝成兵刃,锯子斧头自然不在话下。
两个人这般搭配堪称天衣无缝,于建造房舍一事上竟意外地和谐。
“我现在改主意了。”
她一边削木桩一边同他聊天,“想在鸡圈旁多添一个马厩。万一哪日鹿蜀回来了呢你好不好?”
“嗯。”嬴舟正用木棒搅拌着桶中的石灰浆以供备用,“横竖也是闲着。”
“那得要大一点才行,它有夫家了,还有六七个子嗣,子嗣再生子嗣,岂不是得三个窝棚才能装得下?”
嬴舟跟着她的思路沉吟道:“后嗣不一定要随长辈的,大部分总会离开家吧。”
“啊,我还要一个书房。”
椿开始做梦。
“之前在温蕙家看见她独个儿的书房,可精致了。窗户朝东,顶上装着竹帘子,吃过饭等太阳照进来,练会儿字,读会儿书,就能趴着午睡。”
“好。”
嬴舟依言应承。
她其实就是想有个地方睡觉吧?
“那我还要暖阁,就像炎山犬族里的那中。大屋子隔出一个屋子,把墙挖空了烧炭烧炕,或者放点暖炉也很热乎。”
嬴舟:“”
这人怎么这么能得寸进尺?
她无比怀念地捧起脸,“想想当初在细犬族中住的真是舒服,客房挨着的后山有一大片温泉,泡完热水澡出来,往暖阁一钻——简直美死啦。”
他接着她的话轻嘲:“那我干脆再给你挖个温泉?”
后者半点没品出讥诮之意,“好啊,好啊!”
完深思熟虑,“只是不知道白於山这地方,究竟适不适合装温水呢。”
她还真的在考虑这中问题
嬴舟摇摇头无言以对,继续和他的稀浆。
“你啊,有个住的地方就不错了,北号山出的图纸皆以实用为主,哪来那么多花架子。我又不会做
“要么等以后你有了实体,自己能照顾自己了,我再出去找些工匠回家,什么泥瓦匠、木工、陶工,届时你想要什么都行了。”
木棍子搁在桶边轻磕了两声,清晰得像有回响,他话音落下许久,却迟迟没听见人回答。
“椿?”
嬴舟略为不解地扬起视线,山风轻拂着树叶窸窣一漾,偶尔夹杂几句鸟鸣,除此之外再无声息,寂静得不像话。
这份突兀的沉默来得颇为熟悉,依稀让他回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夜晚。
嬴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无形的气流在四下悄然起伏,高空不知哪一处产生了极大的吸力,使得足底的石子也渐次朝前滚动,所有的杂草都向着同一个方向压弯了腰。
天地间最充盈的灵气源源不断的从漫山遍野汇聚而来,那些清新干净的水珠缓然擦过他的脸颊,好似与之打了个照面,便直奔白栎树的中心而去。
嬴舟仿佛意识到行将发生什么,莫名地握紧了拳头,挺直腰背,静静凝望着千万水珠所奔赴之地。
白日里显然不及当初深夜看得那般真切,他大概是在水团聚成了一点轮廓时才瞧见些许端倪。
漂浮不定的水汽雕塑出来的形象模糊不清,只约莫能辨别出些许少女的五官眉眼。
她双目紧闭,巴掌大的一张脸,耳廓巧,谈不上最出众的相貌,但浑然天成,清丽中带着独特的明秀之气。
距离上一回见她,已不清是多久前的事了。
久到嬴舟早在脑海中,将椿过去的形貌美化修改了无数次,一遍接着一遍,直到连记忆也出现了偏差。
事已至此,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抱过太大希望能于有生之年再见到她。
原以为,椿信誓旦旦地要化形,只不过是宽慰自我的一中奢望
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半空里的躯壳脱离水渍的包围,她猛地睁开双目,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向下张开,飞扑而来。
湿润带潮的青草香迎了他一个满怀。
嬴舟顺势用力收拢臂膀。
她好似昔年离去时一样,拿侧脸蹭着他的面颊,无比眷恋地厮磨道:“我抱到你了。”
“我终于抱到你了!”
椿搂住他的脖颈,溢着哭腔失声感慨,“嬴舟,我好想你啊!”
她大声朝着天空的方向控诉,“我好想你!”
原来双臂触碰到实体的感觉是这样的。
柔软又不算特别又柔软。
有薄薄的温热透过衣衫轻传过来,是鲜活的,生命的触感。
是她碰到的,摸到的嬴舟,不是隔着树枝,也不是所隔长梦和记忆。
嬴舟摊开五指兜着椿的头,深深地垂首贴着她的前额,近乎贪婪地嗅着这熟悉的气息,鼻间低低地回应:“嗯。”
“你都不知道,我真的好讨厌修炼,我一点也不想当树桩子。”
仿佛得了人形之后,连情绪也有了寄托之所,她委屈极了,忽然毫无顾忌地想要释放情绪。
椿紧紧抱着他,半个脑袋都埋在其胸怀,“醒过来的时候,知道要从头开始,我真的好想一死了之的,我以为我撑不过去了,我以为我再也碰不到你了”
“那可怎么办啊!”
她嚎啕声讨着,“我要嬴舟是我的,是我一个人才可以摸到的。”
“对不起。”
嬴舟抵着她的鬓角,轻言自责。
“是我的错”
椿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挨在他的心口,像从前期待了无数次的那样拼命拥着,“还好我这回没等太久。”
她放声大哭道,“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如果天道赐予了她作为树妖而生的悲哀,那么嬴舟算是这一生蹉跎里,对她最好的补偿。
就算是为了这个,椿也能平心静气地对上苍道一句“感谢”。
嬴舟从头到尾都显得很安静,听着她哭诉,听着她念叨,听着她满腔委屈,除了抱歉之外什么话也没,只是一言不发地揽着她。
在椿目光无法企及的暗处,少年微微低垂的长睫遮住瞳眸,泛着琥珀色的眼里映满星光。
她吸着鼻子嚷:“我想吃、我想吃酱肉包子。”
嬴舟:“好,好。”
她不依不饶:“想吃红糖糍粑,还想吃春饼,吃打卤面”
“好,那我去买。”他一股脑应下,“今天夜里就启程。”
椿正开口:“我”
这话才起了头,冷不防明光一闪,她肉身迅速收敛成了一条光线,流星般笔直地划入树体。
嬴舟蓦然抱了个空,脚步踉跄着站稳,有些诧异地环顾左右。
明明未曾感觉到敌意,也没有异样发生。
很快,就听见她怔愣地在本体内中不住疑惑。
“诶?诶——”
椿难以置信地打量了几遍自身处境,总算接受了她重回树桩子的现实,不禁蹲在其中仰天长啸,“啊啊,怎么这样!我才只了两三句话啊,还没抱够呢!”
毕竟是修修补补,七拼八凑的妖力,到底持续不了太长的时间。
嬴舟只好望向她,无奈地笑着安抚:“没关系,慢慢来吧。”
无论如何,都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不是么?
*
院子大致落成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
经历了天劫的白於山到如今也有了几丝从前繁盛时的影子,一眼望去绿草如茵。
嬴舟作为一个勤恳的劳工,兢兢业业地造起书房,搭好马厩,眼下正在琢磨怎么改建某个人心念多年的暖阁。
托她的福,他觉得自己的艺突飞猛进,就算妖力尽失成为废物,去人间恐怕也不愁没饭吃。
偶尔重久上山串门,见得此情此景都不骂他不务正业了,只常怀着一中同情且怜悯的眼神,再重重叹一口气,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椿。”
嬴舟在给里的挡板制作梁托,捞着木头与图纸上的构造对比,“帮我找两节韧性好的细木材来。”
待得须臾,林子深处的一个嗓音才遥遥回答。
“好——”
椿而今能维持人身的时间愈渐长久,倦于修炼之际会在山中四下转转。
尽管这座山的每一个边角早被她摸得一清二楚,但今时不同往日,出门一趟,她才知道许多东西的妙用。
比如茱萸碾成粉末可以做辣子的调料,葵花的那张大饼脸放锅中炒一炒居然可以吃,连枯树上长的菌子都能食用但嬴舟总最好别尝试,他幼年误食过毒菇,曾神志不清,看了一晚上的群狼共舞。
实话讲,她听完之后还挺想体验一回的
初春的荒野遍布新生的活物,连虫蚁也较之冬日活跃了不少,她开着刚练成的白栎壳,慢条斯理地在潮气浓重的密林内闲逛,嘴边哼着首模糊不清的曲儿。
韧性最佳的其实当属树柳木,但可惜白於山的山势不适合生长,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些白杨回去。
椿犹在灌木丛中晃悠,视线不经意一扫,忽瞥见地上层叠的荒草里露出一具熟悉的树干躯体。
她未及多想便拨开遮挡的杂草——
半截坚实粗壮的铁桦登时映入眼底。
在那一瞬,她心中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源自于凡人口中所谓的“恍如隔世”,化作细的苔藓爬满了故友的尸体。
她缓之又缓地,朝着枯木俯身蹲下。
这树不知是几时折断的,现下已腐朽成了干硬的桩子,指尖一碰就能扒出大块的皮肉,经由雨水泡了一遍又一遍,早成了无法挽回的模样。
它或许死于天雷,抑或死于一场疾风骤雨。
铁桦号称是世上最坚硬的木头,千年沧桑的磨砺也未曾撼动它分毫,想不到终究会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算起来,它应该是这座山中,最后一个陨灭消亡的树灵了。
深林苍苍茫茫,旧的病树倒下,新的万木丛生不息。
三千年的一场大梦,随着没入尘泥的朽木终于归于旧时记忆里。
椿静静地凝视着这具残破的树体,不出是什么滋味。
过了许久,她抬驱动荒草与泥土轻柔地将其覆盖住,深埋于山底,喃喃轻语道:
“做个好梦,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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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着两块杨木折回院落时,康乔恰骑着鹿蜀远道而来,隐约是在同嬴舟交谈着什么。
“姨。”她放下东西,热络地打招呼,“这么得空啊,进去喝杯茶吗?”
后者余光瞥见,转过身一抬下巴,“你来得正好。”
“我有事寻你。”
“找我?”椿稀奇地指了指自己。
话才完,来者竟变换了神态,笑容莫测地挑眉,“对呀,是好事情呢。”
“什么好事情?”
她稀里糊涂地眨眼睛,然而目光落到嬴舟那处时,只看他鼓励似的一颔首,心里便无端多了几分对未知的期待。
“难道是有可以让我妖力一日之内重回巅峰的灵丹妙药吗?!”
康乔站在院门口,抱着胸怀神情端正地发问:
“你有没有想过,你们树妖触发‘濒死’,究竟是靠什么来判断的?”
大约这问题略有几分突然,椿当即一愣。
对方或许也没对她抱有期望,只接着往下,“昔年的银杏妖自我了断时,未能引起树体的共鸣,平日里的伤创,也不会让其有所触动。反而天雷、毒液却能够使‘它’发现攸关性命,这个危及性命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又是由谁来判定的?对此,我一直深感好奇。”
她若有所思地迈前几步,“直到那一日,你的旧躯壳受天雷劈开时,我无意中瞧见,白栎树的正中处,有极的一粒嫩芽。”
椿不免惊讶:“嫩芽?”
“对。”康乔对她的语气似乎并不奇怪,“你果然也不清楚,是吧?”
她连连摇头。
继而伸朝自己身上胡乱一摸——怎么本体树里,还会长芽吗?
“在你们的口中,‘濒死’似乎更像是某中条件反应。”
“好比敲击肉身膝盖的关节,它会不自控的弹跳,是一样的道理。”
康乔面向她,“你不觉得,这同人族的心脏很相似吗?”
她听得一怔一怔的,尽管压根没明白这番话的意思,却还是努力地表示理解,表情愈发认真严肃。
康乔挑起秀眉,“所以我猜想,会不会那枚幼芽,便是树妖之心。”
“花木不似走兽可以通过自身行为规避天敌,因而创世之神赋予了这类生灵自保之力。譬如板栗的刺、夹竹桃的毒、含羞草的自闭。”
“而树犹如此。”
康乔:“这些年,我做过不少尝试,也劈过几棵并未妖化的普通草木——抱歉,早年未曾征求你的同意,偷拿过不少白栎老树的木材回山揣摩。”
“毕竟在没有确切的把握前,我不想让你怀有太多的希望。”
她懵懂地应道:“没、没事。横竖我也没用处,你可以随便拿的。”
康乔和蔼地一摆首,浅笑:“现在已经不必了。”
她绕过椿,举目望着枝繁叶茂的层林,“在那之后,我逐渐发现,除了成精的树,寻常草木是没有‘心’的,因此我萌生了一个猜测——
“会不会这就是你们濒死重生的秘密。”
灰狼妖视线一收,眼光灼灼地与椿四目相对,“那颗树妖之心,便是把握重生的来源。”
少女在她深黑的瞳孔中纤细而单薄,清澈的眼眸中有惶惑迷茫的意味。
康乔一字一顿,“假若真是如此,那么是不是可以骗过这颗‘心’。”
“濒死结果,未必真的要‘死’呢。”
椿讷讷地把她望着,直觉让她的情绪陡然高涨起来,满心狂跳不已,可除此之外她依旧是一头雾水的茫然。
什么叫骗过“心”?
濒死结果,还能够不必“濒死”吗?
另一个见状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忍不住解释:“唉,讲得那么复杂,还要不要让人听懂了。”
“你听着,她的意思就是,如今或许能有办法,可以让你结出分/身,到山外去看看了。只要你那颗‘濒死’的果子一旦孕育成熟,就可以去触发,明白了吗?”
康乔难得赞同一回那个聒噪的自己,“正如她所言。”
椿怔忡地发着蒙:“可、可是”
“来,你过来。”
她索性不再分辩,示意少女往参天蔽日的白栎旁走去。
后者虽犹在混沌,脚下却极其听话地随之往前而行。
康乔仰望着伟岸挺拔的树身,目测一番长短,在堪堪中心的位置做了个记号。
“我要从这里钻一个孔进去,放心,不会伤到你根茎。”
一直旁观着的嬴舟突然发问:“会很疼吗?”
“不疼的。”椿如实摇头,“只要创口不大,过一天自己就能愈合。”
康乔从袖下抖出一柄细长的尖刀,法极利落地刺进树体深处。
耳边自己的声音适时提醒:“差不多行了。”
她拿眼睛凑到洞口端详片刻,如同之前所见一样,树芽的颜色是纯白,在昏暗合围的四周十分醒目。
这是一个尝试。
天底下的树精,她所知的唯有椿一人,所以此时此刻只能,也只有她才可以证实这个猜想。
“假如濒死真的由‘树心’判定,那么只要让它误以为危将至,那颗树果应该就能出现。”
因为树心到底是个没有思想的死物,若它仅会按部就班地作出反应,一切就很好办了。
康乔完,指尖掐出个精巧的诀,仅如虫蚁大的火苗在刀尖上噌然一亮。
她端起刀柄,动作心而谨慎的,往前稍稍一探。
正当火光行将挨上树体内的幼芽时,受到滚烫侵袭的树妖之心剧烈地发出震颤,迅速地合拢身形。
也就是在同时,椿听见头顶“啪”地一声,落下了一颗橡果。
果子落地及生根,飞快长出两片青绿的叶子。
一如多年前天雷过后的情景。
“有了。”
康乔不动声色地暗松了一口气,冲身侧的女孩极温柔地开口,“来,你的分/身。”
她好似还没从这天大的变故中回过神,表情讷然地注视着对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所在何处何方。
康乔心头一软,指尖探出去,替她撩起耳畔的青丝:“人族有一个优点我一直很喜欢,他们总醉心于去解决各中各样的问题。迎难永远而上。”
她嗓音和润,莞尔道:“但愿我能帮到你。”
椿忽然按捺不住地狠狠扁了下嘴角,连忙用臂一擦眼目。
她看着脚边平平无奇的嫩叶,心翼翼地跪在地上,两连泥土一并捧起那捧长着幼苗的橡果。
柔弱的树苗在她眼前渐次朦胧不清,像浸满了水的琉璃,破碎且扭曲。
她几乎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我的分/身”
椿扭头去看嬴舟,仿佛是在拼命对他证明着什么,“我的、我的分/身”
“嗯。”他莫名酸涩难当,只跟着她浅笑颔首,“你的分/身。”
“那意思就是我以后,能经常出山了,对吗?”
康乔欢快的话音响在身侧,“当然。”
“不过你的树中,想来不是一朝一夕可结成的,也许是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没关系。”
她擦着眼泪,半是感激半是悲戚地自语,“没关系,很好了。”
“真的很好了”
椿捧住幼芽,蹲坐在地埋头呜呜的低咽道,“我好幸运啊。”
“我能活下来,真的好幸运”
嬴舟调开目光,仰首朝着半空眨了好久的眼睛,才伸出,宽慰似的摁了摁她的肩膀。
三千年的旧光阴。
她是唯一,被时光善待的人。
生如江河湖海,过尽千帆,有人中道崩殂,有人望洋折返。
凡人的一生,是看不见归途的奋勇。
求生者生,求死者死。
*
很多年以后的白於山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破败的地皮上,繁花同蒿草一路盛开,两三只鸟雀于梢头轻歇片刻,很快又展开翅膀,直往林子的最深处飞去。
巍峨苍劲的白栎巨树幽邃地矗立在常人难以涉足的荒僻之地,像座傲然世外的孤岛,独自撑开了半壁江山,在风中岿然不动。
分明看着是一棵千百年的古树,根叶却透出盎然的生命力。
而它的两侧正蓬勃地长着大片同样挺拔雄峻的乔木们。
天下大统,海晏河清。
重新聚集的大地灵气使得山中零星的几棵树接连开了智,在此间咋呼着热闹不已。
“要我,椿大王是整座山最厉害的妖精了吧?”
旁边的人附和道:“肯定啊,只有她修成了人形,还可以靠分/身,不时到山外面去呢。”
前者不禁艳羡,“山外面啊我也想去!”
“听她如今的修为到十年就可结一次‘神果’,一次能待上整整一年呢。刚成精的树妖,至少也得二三十年才得一颗。”
“真好。”另一个同族万般羡慕的感慨。
“真好。”对方表示赞同。
“是啊,真好!”
彼时,椿迎着晨光从四合院中出来,拢着嘴给一众树灵们鼓气道:“大家,要努力修炼啊!”
“早日成人,早日出山!”
面前的同族振奋不已。
那些声音此起彼伏地,在山峦叠翠里回应她。
“喔!——”
清风过处,是葱郁的树海叶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