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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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能见到他的大雨。

    没做梦。

    睡醒的时候头昏脑涨的。

    宿舍里另一个一身元气的家伙已经醒了,躺在铺上不知道在搞什么。

    想到自己此刻一旦动弹一下表露出任何“生命体征”,他就可能又会生龙活虎地从床上跃起,然后开始无休止地吵吵闹闹,林瑯就有点儿呼吸困难——这人怎么像条狗?

    倘若这个601只有自己一个人住,也不用在一醒来就顾虑要如何和另一个家伙相处。再连带着回想起昨夜唐玉树雷霆万钧轰轰烈烈的呼噜声……本来已经认命的林瑯,又重新对于“单人寝突变双人寝”这件事儿意难平了起来。

    躺了好久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得不面对”……林瑯只好稍微撑起身体来,隔着白纱蚊帐,向后瞥了唐玉树一眼。

    他嗦着牛奶,正好也扬着眉毛亮着眸子,乐呵呵地瞅着这边。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林瑯有点儿无由地尴尬。

    唐玉树却不出林瑯所料,抓住了搭话的机会:“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

    “我昨晚回来你就已经睡着了,太好了!你不晓得啊:我以前的室友都嫌我呼噜!——我还担心这回事儿来着。你要是醒着,估计会被我吵得想人。”

    林瑯心想:你的没错。

    不动声色地向唐玉树所在方向瞄了几眼——确认他不知道低头在做什么、总之是没在看这边之后,林瑯从床边收纳袋里摸出一条新的裤头,伸手进盖在腰间的毯子里心翼翼地褪下正穿着的这一件。

    唐玉树却突然起了床下了地,手臂举得高高晃着一盒牛奶问林瑯:“你喝吗?”

    “不喝。”

    被拒绝唐玉树却也不丧气,估计是理解成了“觉得生分,有点害羞”,甚至还笑着径直走了过来:“你太客气了兄弟!主要是我昨晚买了两包,这些牛奶保质期都只有一天;再不喝,放到晚上就坏了——多浪费!欸,我们一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兀自唠叨着,伸手就撩开了林瑯的蚊帐。

    安全距离被猝不及防地突破。

    吓得林瑯停下手中的动作,慌张地一手抓紧蚊帐以免被唐玉树撩开,“不耐烦”和“吓一跳”两种情绪在这个清突然交叠在一起爆发;他冲着唐玉树怒吼了一声:

    “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儿!”

    -

    林瑯不是讨厌唐玉树,反而林瑯还挺喜欢这男孩儿的。

    林瑯厌恶的是自己。

    就像一场拉锯——你越向我靠近,我便越想要躲远;我每多看得到你一分爽朗无邪,也便多看得到我自己一分阴鸷苟且;你越是个温柔美好的人,我就越怕我的狼狈曝露在你面前。

    我是个恶心的人,被人们形容成“粪坑里的石头”,又恶臭熏天,又冥顽不化。

    你知道吗?所以求你离我远点儿。

    不只是你,全世界都离我远点儿。

    我没想招惹谁的,我本来明明可以安静地独活。

    我怎么都没料到有你这么一个人,塞了钱来和我拼一个狭窄逼仄的犄角旮旯!

    林瑯吼完唐玉树,缓了一口气,怀揣着一种“你爱看就看吧”的破罐子破摔心态,也不再遮掩,继续手中替换裤头的动作。

    唐玉树无端挨了这么一记大吼,一瞬间尴尬了起来。

    可隔着隐隐约约的白色纱帘,辨别出林瑯正在褪下裤头的动作,唐玉树居然又乐了:“你放心噻……我没看见我没看见!——况且昨天你不也一进门就看着我的了嘛!平平!”

    安静了须臾,唐玉树续上前一个话头:“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

    这人怎么没脾气啊……林瑯倒是一头雾水了。

    不过这个家伙似乎脑子不太灵光:这么近的距离里,竟也没发现自己的秘密;只当自己是介意“被别人看到换裤头”……林瑯又松了一口气,顺着他的“误会”自己也下了台阶;对他提出的“吃早餐邀约”拒绝道:“不了。”

    一贯冷漠。

    “那我也不了。”唐玉树转过身去在房间里晃荡,走几步还凭空投个并不存在的篮球:“也没那么饿……一包牛奶先顶顶,中午再吃吧……食堂二楼有家米粉还挺好吃的!那叔叔我混熟了——你中午跟我去混个脸熟,以后每次他都会给你多乘一两米粉!”

    得了。拒绝了早餐又擅自预约好了午餐——甩不掉这个白痴了吗?

    林瑯听着唐玉树在那厢独自吵闹着,心里烦躁得要命。

    将毯子和替换下来的纸裤头潦草地卷在一起,再用一件T恤盖在上面作为遮掩,林瑯下了床铺来。

    把一整团东西塞在盆里端着,拿上洗衣粉,绕过“嗡嗡嗡”的唐玉树,兀自走去了水房。

    -

    宿舍楼里每个楼层的两端都各有一个水房供学生们洗漱用;水房连通着厕所。水池所在的墙面上是大片的镜子,水池背后便是沟渠一般的长条形便池,再往里,是一片隔间厕所。

    林瑯拧开了水龙头,听着“哗哗”的水声,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相孤僻而寡情;和唐玉树那种浓眉大眼的人相比,被这个世界讨厌也是合情合理的。

    唐玉树总是在笑着的,像是对世间万种风物都抱有极大的热忱一般。

    可自己却总是没什么表情。

    没表情。还被原本就薄情寡义的五官带出了一种惹人厌烦的“厌世”感。

    如此想着,视线的焦距因发呆而模糊变化;隔着镜子,林瑯又在镜中看到自己身后的便池。

    池子边有被人乱丢的卫生纸,也有大约是不慎落地于是不肯再捡起的一只袜子。

    “便池”——自己曾经的绰号。

    也被人乱丢过擤完鼻涕的卫生纸,也被人丢过蘸满墨水的袜子,被丢过粉笔头、开心果、橡皮擦、窜天猴儿……

    从令人作呕的回忆里抽回神识,林瑯看着水渐渐没过盆里的毯子,整片浅驼色彻底地被浸成一片深棕之后,情绪里的焦虑感才一并被淹没了下去。

    侥幸没被那个家伙发现……

    林瑯舒了一口气。拌开洗衣液,揉起了浸饱了水的毯子。

    我是个恶心的人。

    你知道吗?所以求你离我远点儿。

    我啊,二十三岁了……还在尿床。

    -

    林瑯有着一段似乎是被老天刻意捉弄的人生——五岁那年,和梦中出现了一个“人”几乎同时起,林瑯开始了“尿床”的毛病。

    遗尿症。在睡梦中并不能自己察觉得到尿意;每天醒来,都是一滩狼藉。

    这便是林瑯咬着牙勒紧裤腰带都要申请单人寝室的原因——除了本身厌恶人群之外,也是不想曝露自己满目疮痍的人生给别人看到。

    离开南京前,跪在四五米高的金装大佛前磕头时,林瑯内心祈求的只是“放过我吧”。

    ——给我最庸俗不堪的那种人生吧……好歹普普通通轻轻松松。

    时候,长辈敷衍潦草的解决办法是在林瑯身子下面垫一张塑料布,以防渗透,弄脏床铺。

    睡在上面便会咯吱作响;如果入夏温度一旦热一点的时候,身体便会发汗,塑料布粘着在皮肤上,异常难受。

    可自知添了麻烦,于是林瑯从都一贯默默接受。

    中学时去了卫生条件不错的省城,林瑯才开始知道了“纸尿裤”这种东西的存在;一直用到如今。

    只是难免也会有侧漏的情况,比如昨夜——估计是晚里睡觉时翻动身体挤歪了贴好的部分……

    林瑯是个爱干净的人,每天都会好好清洗。

    可“他尿床诶”这种话一旦作为开端,便不会再有人对他有好感——所有和气味相关的负面词汇凭空冒出;哪怕没有,明明没有,可很多人都会用一种闻到了什么怪味的表情,伸手在鼻子前扇起了风,皱起了眉:“咦……他一定很臭吧!”

    便池。病毒。粪坑里的石头。都是林瑯曾经的绰号。

    成绩再差的同学,都能在施展恶意时迸发出史无前例的创意和聪慧。

    林瑯对此无力抵抗,一贯抱着一种“躲开来就好”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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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料唐玉树是个躲不掉的粘人精。

    这边刚淘洗好被意外侧漏的尿沾湿的毯子,林瑯正在用力拧干的时候,唐玉树那家伙又出现了。

    他咬着牙刷端着水盆进了水房来,嘴里塞满了白沫。

    林瑯看见他来,也因抱有一丝歉意于是没敢话。

    唐玉树却并没有把林瑯的冷漠放在心上,径直走来把自己的脸盆挨着林瑯的盆放在水池里,冲林瑯一笑,拧开水龙头揉了几把手,漱掉了满嘴的泡沫;又侧目注意到林瑯吃力的动作。于是放好牙刷,一点儿都不含糊地捞过林瑯手里的毯子:“你力气太,来——我帮你拧!”

    被林瑯劈手夺回:“别碰!脏——”

    唐玉树的手停滞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半晌后才尴尬地抓了抓耳朵,解释了一句:“我洗……洗了手的。”

    你误会了。林瑯想:我是我的毯子脏。

    是我脏,不是你脏。

    我这人……怎么洗都脏。

    从到大,一直都很脏。

    可怎么解释?

    索性没话。林瑯却觉得鼻梁他妈的有点酸胀。

    要是此时挨上唐玉树的一拳头,林瑯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化身反派,从此和唐玉树划清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可唐玉树什么也没,只是转身走去背后的便池边默默撒尿去了。

    林瑯继续拧着毯子,突然听到背后的人幽幽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抬眼,从镜子里看到了唐玉树的背影。

    林瑯吸了一下鼻子:“没有。”

    与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能有什么喜恶?

    本以为他会质问一些“那你为什么……”之类的台词,但他没有。

    在收到林瑯的否认答案之后,唐玉树就又转回头来冲镜子里的林瑯咧嘴笑了。撒完尿提好裤子转身回来时,又乐乐呵呵地投了个并不存在的篮球:“没有就好。我还挺喜欢你的!”

    这句被他得坦然的话,却把林瑯给吓得掉出了豆大一颗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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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好话,我从来都没有听过。

    作者有话:

    心酸。

    我:瑯儿快过来给爸爸抱抱!

    糖玉树:喂!我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