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偷光

A+A-

    林瑯对自己的失态也着实挺讶异的。

    从来都知道自己不会笑,但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哭。

    察觉到自己因为别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而唐突地掉起眼泪,林瑯吓得闪避着唐玉树的视线,迅速掬了抔冷水拍在脸上。

    多愁善感的。真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顺势洗漱完毕,林瑯便回了宿舍去。

    在窗台边晾好了毯子,带起耳机安静地处理起了工作。

    林瑯最近接了一个活儿:编教辅书的;一篇稿子100块钱。

    一篇1500字,写完一篇送审一篇,审过了没问题了就结一篇的稿费。

    并不是什么高级的东西,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命题作文”;老板给整理总结出各省高考语文作文题目,林瑯负责按命题要求写出来。最后会被统一收编起来排版,封面做得大红大绿,上面用的“教你如何写出一篇”和大大的“高考满分作文”相加作为Title;印刷成册,铺货在各路书店渠道里。

    很好卖。

    活儿不是什么端得上台面的活儿,老板人却挺好。

    从这个老板手里接过的活儿,虽然都挺廉价的,但是至少给钱的时候利索。

    要没有认识他,林瑯估计自己现在还会因为拖欠学校学费而毕不了本科的业。

    处理工作的这一早上,唐玉树都没再吵闹;好像自己躺在铺上在看剧来着,后来看着看着又睡着了。

    林瑯中途偷偷看了他几次——隔着蚊帐,唐玉树在里面侧卧着;T恤顺从地贴紧他的后背,勾勒出一道弧线。

    有一瞬间林瑯感觉那线条非常熟稔……像极了梦里某一个片段。

    林瑯频繁地在梦里梦到过一段场景——自己伏在大雨的后背上,两人安静地前后坐着,仰头看着夜空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景象……

    所坐的地方模模糊糊的,大概是墙头,抑或是马上。

    所等的景象也模模糊糊的,也许是风月,也许是烟花。

    看久了,林瑯突兀地萌生出一段错觉:仿佛昨夜倚着门冲自己笑的那个人就是大雨;又仿佛梦里高墙上站着的那个人就是唐玉树。

    胡思乱想了良久,林瑯才觉察到自己的工作状态不佳。

    像是被从自己的神识里抽走了什么东西……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占据了自己的整个神识。

    稳了稳情绪,林瑯继续码起字来。

    -

    12点出头的时候唐玉树从盹儿里醒了来,肚子有点饿了。

    林瑯还在工作——唐玉树撑起身体向后偷偷看他那厢。

    唐玉树记得本科时候这个走廊最末端的“单人寝”,本来是杂物间的。

    今年有几个专业有扩招,穷酸的母校便竭尽可开发的一切空间,在这每个楼层末端的杂物间里强行塞进两架高低床,凑合成学生宿舍来用——四人寝也是两架高低床,这个“单人寝”也是两架高低床,可杂物间本就比一般的四人寝要一半,空间显得更逼仄了一些。

    但好处是人少。

    申请这个特殊寝室的原因倒不真是因为唐玉树“不喜欢人多”,只是唐玉树目前有一份广告公司工作,觉得自己偶尔可能需要熬夜加加班,怕扰到别人。

    就方便的关系,唐玉树睡在了自己这架高低床的下铺;上铺则散乱地丢着行李箱、衣服、放着洗漱用品的脸盆。

    通常四人寝里,大家都是抱着“先抢到下铺”为第一原则。

    可没人争抢的情况下,林瑯却不辞辛苦地在另一架高低床上选了上铺。下铺空出来被他把床板抬成到了桌子的高度,上面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些书和文具;东西都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但被人家码得整整齐齐。

    两厢对比,唐玉树觉得自己这片儿简直就是猪窝。

    林瑯还在工作。

    戴着耳机便是摆出“请勿扰”的姿态——唐玉树再傻,最起码的社交潜规则还是明白的。

    只是望着林瑯的后背看了好一会儿,唐玉树渐渐想出了很多想不通的事。

    甚至一并连自己到底在想不通什么,也想不通了。

    直到枕边手机发出震动,才将他的注意力唤回。

    摸过手机,唐玉树看到被自己备注为[瓜妹儿]的人发来一条信息:新学期感觉怎么样?

    本科就是在影大读的,唐玉树对这里本就无比熟悉。字回复她:“能有啥子感觉,还不都跟以前差不多……”

    瓜妹儿:你是瓜皮这件事,目前暴露了吗?

    唐玉树:没嘚。

    回复完才意识到自己被妹妹开涮了,又补发过去一个狗对着镜头怒目而视的gif。

    瓜妹儿:哈哈哈!室友怎么样?

    唐玉树:漂亮。

    瓜妹儿:你住女寝?

    唐玉树:男娃儿也有漂亮的!

    瓜妹儿:那就娶回来。

    唐玉树乐了,“嗤嗤”地笑骂她:你真是个瓜妹儿!

    瓜妹儿:没的错。

    瓜妹儿巧舌如簧地诠释自己荣获的称谓:我就是瓜皮的妹妹!

    拌嘴这事上唐玉树永远都赢不过她,只是又偷瞟了林瑯一眼:他太牙尖儿了,我怕你姑嫂俩天天架!

    妹妹一幅猥琐语气:没得可能没得可能,嫂嫂就是用来疼的!

    唐玉树看乐了。对着手机“嗤嗤”地笑着时,却又觉察到身后林瑯好像有了起身的动静。

    迅速抛下聊天软件摁息了手机,唐玉树翻身回头兴冲冲地看——结果林瑯却只是挪了挪椅子而已。

    饿了。但是不太敢。

    又躺回去一分钟之后,被饥饿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唐玉树,最终硬着头皮起身下床穿鞋子收拾起了书包,转身准备出门的时候没抱希望地搭了一句话。

    “林瑯,一起吃饭去吗?”

    没想到林瑯回了头,又点了点头。

    唐玉树于是又乐了。

    -

    其实天气不算热。

    成都的夏天很温和。通常早上若是有日头曝晒,中午便定会有一场阵雨,于是气温在阴晴不定之间被均衡在一个相对舒服的范围。

    但唐玉树后脑勺上却冒出了不少汗珠,一个劲儿拎起前襟扇着凉风。

    林瑯有点好奇唐玉树平时都在想着什么、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惹得他永远都在笑。

    和自己不一样,这个人像是浩渺宇宙之中的恒星,坦率地发着光。

    人与人不尽相同。有人脱胎于暖阳烁目之下,有人滋生于阴暗潮湿之中。

    那些阳光下的人欢笑时,林瑯便会偷偷看。

    可那些欢笑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维度的故事,林瑯又看不太明白。

    不明白却也忍不住想看。

    好看。

    如此,盯着唐玉树后脑勺胡思乱想时,正巧他转回了头来。

    像是偷东西被抓到了一般,林瑯下意识地别开眼神。

    唐玉树没注意到林瑯的复杂内心戏,只是闲闲向他叙话:“你本科在哪儿读的?”

    “南京。”

    “怎么想的要来成都?”

    “不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只是不想再在故乡;不在故乡,便是在哪里都行。不挑……越远越好。

    “成都好吃?”

    “不是。”能温饱就行。

    “成都女孩儿长得乖?”

    “不是。”没想谈恋爱。

    “你也长得乖。”

    “……”林瑯回了头来,一时竟没接着话茬。

    可唐玉树似乎从来都对自己的发言不做任何风险评估,了不得了的话却还是一脸淡然,并不自知:“我请你吃那个——早上的米粉?要不?”

    林瑯“嗯”得这一声含糊又绵缠。再回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两个人点了个什么什锦大锅,唐玉树吃得满头大汗,林瑯倒是不好意思太多动筷子。

    “你胃口真!”唐玉树调笑他,自己大快朵颐着,又不住地给林瑯碗里一直夹东西。

    这个动作让林瑯有点尴尬——邻桌有人在侧目,可唐玉树这人眼里似乎像是没有别人的存在一样。

    所以当唐玉树又卷起锅里大把米粉给林瑯碗里塞的时候,林瑯尴尬地把碗挪开:“我自己来……”

    “哦。”又遭一次拒绝,唐玉树一哂,有点傻住了——算夹给林瑯的这一筷子几乎把锅给捞了个底朝天,此刻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自己是该把这一筷子的米粉放回锅里去、还是全数夹到自己碗里……

    最后硬着头皮大口吞掉了这一大把米粉:“你早上做啥子工作来着?”

    “写东西。”

    “哦,你是编剧专业是吧?”

    “嗯。”

    “厉害。”

    “嗯。”林瑯意识到唐玉树的话好像没之前那么多了——不知道是自己主观地不再那么排斥这个人,还是他自己不肯多了。

    食堂里人流熙攘。外面的积雨云褪去,天光落进硕大的玻璃分隔窗来,给逆光的唐玉树勾了一层毛茸茸的亮边。

    他还在埋头苦吃,只留个头顶心给林瑯。含糊地交代了一句:“我下午要去上班儿,就不能陪你了。”

    林瑯觉得有趣:你真自来熟;咱俩关系甚至算是陌生,怎么就把陪我包揽成了你分内的事儿一样……“你有工作?”

    林瑯问完唐玉树就乐了,没回答问题就是“嘿嘿”地笑。

    林瑯被笑得一脸茫然。

    唐玉树吞下嘴里嚼着的,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顺了气:“你头一次问我问题。”

    “……”

    “是啊我上班——本科的时候和玩儿得好的狐朋狗友们一起开了一个公司,本来是开淘宝店帮他家卖土特产的。但是开着开着就改成了广告公司。”

    “欸?”

    “就是为了卖掉他家特产啊,我们几个花心思做营销编段子,结果就越卖越好。后来有别个牌子给我们钱,让我也帮他们经营宣传,做着做着别个的东西也卖得好了。发现做广告比卖特产赚钱——主要是包辣酱太累了……就把店铺转给他家里自己理,我们几个一起转行搞广告了。”

    林瑯听完呛了一口,心想你这行当转得是真够离谱……

    -

    俩人吃完饭,唐玉树在食堂门口跟林瑯告别:“那我走了。”

    林瑯点点头。

    招呼完,唐玉树就转身走开了。

    林瑯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唐玉树走掉的样子——二十三四的人,那背影气质像极了一个高中少年。

    他“要去上班儿”,要回去他的世界了。

    林瑯脑袋突然有点发麻,壮着胆子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唐玉树。”

    “咹?”

    他回过头来,眼睛被阳光刺到,所以伸手遮在了眉骨上。于是远远地,林瑯只能看到他咧着嘴笑时露出的一口白牙。

    林瑯在那个瞬间突然萌生出一种怪异的情绪,自己也解释不通情绪萌发的逻辑——是一种“后悔”的感觉。后悔让温柔的人碰壁;后悔刚刚没允许他把那一筷子米粉夹给自己;后悔没让那些侧目的人们看看:这么阳光可爱的男孩儿,他和我要好。

    花了四五秒,林瑯才出一句:“我正好……去校门口买东西——一起走?”

    唐玉树于是又乐了。

    作者有话:

    突然发现傻玉树其实是个撩人而不自知的高段位选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