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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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后唐玉树从没提起过“500块”钱这茬,林瑯也就心不安理不得地当了大半个月的老赖。直到月末收到1023.4元的税后稿费时,林瑯才加减乘除了一整节课,硬着头皮给唐玉树转了300过去:“你急用钱吗?不急用的话剩下200我可不可以下个月给你?”

    这句话发过去之后,林瑯忍不住往前翻看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

    最近一次对话已然是一周前:

    9/22 14:23

    路黎那边给我消息了,他们公司最终还是定了一些有资历的老编剧去做项目,就先不麻烦你了。

    9/22 14:25

    下次有工作我还给你推荐哈!

    林瑯当时只回了唐玉树一个字:嗯。

    再想问他点什么,林瑯又找不到合适的立场——哪怕两人身为“室友”关系,可这个关系也被林瑯处理得边界清晰。即使是唐玉树这种热情四射型选手,都被林瑯四两拨千斤地推去了很远的地方。

    “保持距离”明明是自己多年来赖以为生的法则,如今却并没有让自己感觉很痛快。

    林瑯对此间缘由也心知肚明:如此矛盾的内心搏斗源自于自己对唐玉树萌生了不同于对其他人的情绪。而习惯于随时保持戒备的自己又在这种情绪里仿佛获得了舒缓,耽溺其中,产生了惰意。

    但惰意通常是危险讯号。

    只有保持戒备,才能不被扼喉。

    上午的通选课结束之后的两分钟,唐玉树那边回复了林瑯的消息:“这是什么钱?”

    林瑯提醒他:“酒店。”

    “哦,你是想要再去住一次吗?要我帮你定?”

    什么乱七八糟的,“是还给你上一次的。”

    “哦哦”,“你也太客气了”——唐玉树丢来这么两条。

    干嘛不跟你客气——“亲兄弟明算账。”林瑯这么回的唐玉树,然后继续在框里写下半句:“何况咱俩只是……”

    ——同学?室友?……朋友?

    顺着出教学楼的人流,林瑯看着屏幕,在这三个身份里揣摩着写哪个更合适,却不慎重重地撞在前面一个人的后背上。

    林瑯赶紧抬头,“对不起”三个字没来得及脱口,视线没落定之前,只见一条胳膊的残影向自己袭来。于是林瑯下意识闭眼闪躲,甚至口中轻声“啊”了一下,慌乱不及之间林瑯失去了重心向后倒去,跌坐在台阶上。

    激起了四下些许惊呼声。

    抬头再看时,对上的却是唐玉树愣住的神色。

    那条伸来的手臂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又被男生局促地收了回去。片刻内甚至不知道该把手放在那里,在胯骨附近磨蹭半晌,才顺利地藏回短裤口袋里。

    唐玉树尴尬地恢复笑容:“干……干什么……怎么吓成这样?不好了是‘亲兄弟’吗?”

    林瑯也有点尴尬,只在众目睽睽中默默地站起身来,一边快步向前走开,一边没话找话地对跟上来唐玉树招呼道:“你今天也在主教楼上课吗?”

    “嗯。”唐玉树跟了上来。

    -

    ——亲兄弟明算账。

    ——何况咱俩只是同学。

    那后半句因为自己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身份描述”,因此没能及时发出去。

    甚至像是闹剧一般,还撞在了他的身上。

    更甚……因为自己误解了对方伸手的动机而吓到跌坐在众目睽睽之中……

    太丢脸了。

    从主教楼出来林瑯径直向食堂方向走去。

    但因为逃脱了“社会性死亡”现场,又感受得到唐玉树追上来的脚步,所以有意识地把速度放缓了很多。

    “你要去食堂吃饭吗?”

    “嗯。”林瑯答话,稍稍侧回头,没敢直视唐玉树的眼神,只是飞快地瞄了一眼他的身体。

    九月末的成都气温没有明显的下降,所以男生只穿了一件白T和一条黑色运动短裤,脚下蹬着一双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林瑯知道那一定很贵的白鞋——丢进人群里绝对不容易找得到的搭配……

    可此刻存在感却极强。

    “我跟你一起去。”唐玉树蹭到了林瑯身侧来。

    林瑯也没躲远,只是谨慎地注意了一下两人的间距,“嗯。”

    “你想吃什么?”唐玉树又用肘撞了撞林瑯。

    这个动作让林瑯有点心烦。但转念一想,大概这就是他和他的朋友之间的习惯罢了。关于“想吃什么”这个问题……林瑯回答不上来:就最便宜的五元套餐,两素一荤一勺米饭——要这么回答?

    “你吃没吃过二楼的肠粉?还有水晶虾饺?”

    “没有。”林瑯摇头:二楼是你们这些有钱人的底盘。我上一次去,也是被你带去吃米粉的。

    唐玉树那厢却像是押中了标一般,乐不可支:“那我请你吃这个!”

    林瑯不想占他的便宜:“不用了。我自己吃……”

    “欸?”身侧的男生突然有点猴急:“不跟我去吃吗?”

    “……”这个人很神奇——林瑯心底感慨:有的时候觉得他清爽可人,有的时候又觉得他黏腻不堪。“我的意思是……你想吃什么你就去买你的。我自己好饭,跟你坐在一起——这样可以了吗?”

    “哦……”唐玉树搞懂了林瑯的意思,走了几步之后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那行吧。”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走着,没再话。

    准确地:是林瑯没再话。

    而高人气选手唐玉树则一边追着自己的脚步,一边不时地回应着向他招呼的人们。

    那些人们每每看向唐玉树,通常也会顺便把视线转到自己身上来;有穿着时髦的女孩子,有抱着篮球三五成群的男生,有知名的教授,也有校内职工——仿佛这个世界上所有曾接触过唐玉树的人,无论三教九流,都从此对他保留了一份和煦的善意。

    所以唐玉树……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林瑯思忖着这个角色,垂着眼皮闪避开那些看向唐玉树时一并量起自己的眼神。某一个瞬间,林瑯视线突然一黑,眼前闪过大雨的身影。大雨恍恍惚惚之间,与唐玉树的轮廓交错成一片灰色,继而变成一片金星。

    “怎么了?”察觉到林瑯脚步不自然的停顿,唐玉树侧头询问。

    林瑯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没事。”

    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吧。

    -

    林瑯像个迷。

    回学校上课时,同年级的人偶尔有问起唐玉树的时候:“你不回寝室住,也是因为和他合不来吗?”

    他们用到“也”这个字眼……林瑯的交际情况便可见一斑。

    “合不来?”唐玉树连连摇头:“没有啊,我只是工作太忙了。”

    没从唐玉树这边获得认同,同学便一厢笼络起来:“一开始还有人他会撼动你‘系草’名号——可他太跩了,大家还是比较喜欢你!”

    唐玉树乐了——原来我是系草哦:“他怎么跩了?”

    “你和他点儿什么,他也只是跟你点个头微个笑——和他套不到近乎……也不是什么大明星,干嘛老拒人于千里之外?感觉挺瞧不起人的。”

    “没得没得!”唐玉树连连申辩:“他跟我就很铁啊!”

    同学于是便会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

    唐玉树的是假话——的只是自己的期待值。

    虽然唐玉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般期待。

    林瑯跟自己并不“铁”。

    哪怕是在自己这个“室友”身份的人面前,他也时常只是“点个头微个笑”而已。同学们的对——和他套不到近乎;有意无意地,他总是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

    可是原以为他本性骄傲,但方才下课时在主教楼和他的“闹剧式相遇”,又让唐玉树发现了林瑯的另一面——面对自己伸来的手时,他下意识会先做出逃脱的动作。

    这让唐玉树隐隐觉得揪心。

    他讨厌“被林瑯害怕”的自己,也不喜欢“害怕自己”的林瑯。

    可是林瑯既然会有此般反应,唐玉树不敢想象——他到底是被如何对待过,才会这么自卑地、慌张地、恐惧地……风声鹤唳地面对着这个世界。

    林瑯像个迷。

    骄傲和自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却在他的灵魂里形成了共生关系,纠缠在了一起。

    唐玉树自知自己不是个拥有“情商”的人。

    相较同龄人的情感发育,自己总是迟钝得令人发指——大家都开始谈恋爱的年纪,自己却还在沉迷超级英雄的主题剧集之中无法自拔。

    没有过感情经历;不懂什么叫作“春心萌动”或者“鹿乱撞”……

    唐玉树的世界原本只有纵横交错的田间阡陌;可遇到林瑯之后,这个迷一般的人,却让唐玉树发现自己的田埂前某天突然开出了一朵花;继而在之后的时日里,这花生了藤,绵延覆盖了自己的整座心丘之上。

    那朵花就是林瑯。

    唐玉树看得很清楚:有股极端骄傲蛮横的生命力,安静地隐藏在那一片单薄的身躯里面。

    林瑯应该不是很讨厌自己吧……唐玉树总这么想。

    他嘴上着“你自己带钥匙吧”,可晚上回到寝室时,却发现他还是给自己留了门。自己生活能力不强,蚊帐挂的歪歪扭扭的,他也一并帮自己整理好了。

    除此之外,唐玉树还知道林瑯很多秘密:他总是偷偷看自己——躺在铺上玩手机玩到盹儿,某个恍神醒过来的瞬间,从灭了灯的屏幕上,能看到蚊帐外,他望着自己出神儿;跟在自己身后与自己一同去食堂吃饭的路上,偶尔回头,也能撞上他偷偷看自己的眼神儿。

    虽然林瑯像一片捉不住的迷雾,像一簇刁钻的火苗,像一块冰。

    可因为彼此对上过的几次眼神,唐玉树就萌生出了一种自己也摸不清来由的自信:林瑯在自己面前,终会变成最软和的那个林瑯。

    作者有话:

    这个阶段,两人都是彼此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