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打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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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算是两厢平。

    你在我醉后的夜城里寻回过我,我在你手足无措时帮助过你。

    哪怕是你牵鹰走马的公子哥,我是街巷阡陌里流窜的乞儿,咱俩总算不亏欠彼此什么。

    至此林瑯也敢于彻底面对自己的心情——唐玉树这个存在感极强的大活人,或许在大雨消失的这阵子里,渐渐取代了大雨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功用。

    大雨消失太久了。

    从踏入这个校门以来,林瑯好像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他。这个角色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曾极度重要,重要到以往的自己若是几天没有做梦,就会心慌到无法处理生活的地步。

    可如今大雨真的消失这么久时,林瑯又发现自己的精神世界好像也没有要坍塌的迹象——林瑯苦笑:那或许是自己如今真正地“长大”了?按照精神医师的法:大雨这个角色是因为林瑯的自我需要一个“强力支撑”,于是才在自己最恐惧的关头上凭一己之力杜撰出来这么一个角色。

    可如今大雨消失了,大概也是因为自己的自我人格不再需要他了……吗?

    林瑯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象:大雨若是化身成为现实生活中的人,会像谁呢?

    林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唐玉树——却又隐隐觉得不太相像。

    大雨和唐玉树应该是同样的赤忱坦率,可两个角色的表现却是南辕北辙——唐玉树太过于热烈,可大雨或许有几分阴郁。

    大雨大约是沉闷版的唐玉树。他会在雪夜里默默寻到院中来替你撑伞,会在冷夜里安静地替你拥衾;不主动向他叙话时,他便惯常地缄默着,嫌少开口——但也不是冷漠的安静,大雨的脸上应该和唐玉树有着同样的笑意,只是没有唐玉树这么爽朗欣然,可能相对收敛一些,但总归是一直在笑的。

    而唐玉树的性格是外放的,是如同初破鸿蒙的灵魂,总是欣喜好奇地张望着天地间的万千生灵。

    大雨却含蓄得多。也许是在遇到自己之前曾在淤泥中挣扎过,于是今日的笑意,都只是在庆幸着余生顺遂平安、无风无浪。

    林瑯又想起本科时,班上有个神神叨叨的同学,总林瑯身上挂着一个别人的魂儿,叫做……“幽精”,这缕魂儿守着林瑯不肯走,还替林瑯挡掉了所有的桃花。

    这番话荒诞可笑。林瑯并不是个会信鬼神的人。

    可林瑯却将这个笑话收纳在了心里——那人的也算对:林瑯虽不曾与谁人有过情事,但林瑯自知情窦开得不晚。因为自己的梦里有大雨,而自己又沉湎于大雨的守候,于是从未将注意力放在现实世界中的任何人身上。也因大雨这个角色过于契合自己情绪上的欲求,于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个个都无法入林瑯的眼,个个都比不上大雨。

    哪怕大雨只是个梦里人。

    如今既然大雨不见了,林瑯却也慢慢地接受了。

    荒诞点儿想,只当是这缕幽魂与自己的缘分了却,他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去。

    理性点儿想,自己也真的该长大了。

    -

    唐玉树在宿舍里的时候,基本就只有吵闹。

    林瑯便发唐玉树去操场了会儿球。不是烦他,是因为自己有事要做,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

    中午的时候曾经合作过的一个出版社编辑发来一条信息,她:“林瑯,你八月末投稿过来的那篇长篇,我们主编看中了!现在想要和你谈谈版权购入的事宜。有空时记得回复我哦!”

    林瑯当即就给予了回复。

    简单地通了一个电话,出版社那边的意思是公司很喜欢这一部书稿,想要专程派人来成都约林瑯面谈。林瑯心下盘算着:如此郑重其事,应该是真的很有意愿合作。

    虽然林瑯没什么名气,书稿的版权被收去也拿不到多么可观的金额,但总归不是一桩生意。林瑯这才觉得自己有了些许呼吸的空间——如果能促成这次的合作,不仅自己可以实现出书的梦想,还可以缓解一大部分的经济压力。

    所以林瑯把那篇长篇从电脑的角落里翻找出来,算精修一下。

    开工的时候,林瑯看了一眼宿舍楼外。太阳悬在西边的天幕,金色的和煦光线洒在篮球场上;不需要太费力地找,便可以轻松从人群中识别出唐玉树——他套着一根红色的发带,摆着一个在林瑯眼里“蠢毙了”的防守动作,专心致志地跟一群学生们争夺着一个人头大的充气皮囊。

    林瑯没忍住笑。

    林瑯的写作之路坎坷。

    不是没有才华,也不是没有付诸行动,就是一直都没什么机会。

    从从业开始,林瑯接的活儿不是写“高考满分作文”,就是写一些杂志临时缺稿子救急用的专栏。都是一些成不了气候的活儿。

    想自己当个作家,实在是看不到出路。

    之前合作的那个老板又给林瑯安排了三篇稿子,还是“高考满分作文”,电话沟通完工作,那老板唉声叹气:“估计是最后一次做书了。”

    林瑯有点儿慌,不过还是用心平气和的态度问:“怎么了?”

    “现在教辅书也不好卖了……人家都做新媒体去了,谁还肯看书啊?这年头做什么行当的都要搞新媒体,做鸡的卡片儿上都印二维码了……以后公司估计转型做公众号那种——你放心,有稿子我还找你写,还给钱的。”

    林瑯替老板觉得凄凉:“那你们咋赚钱?”

    “接广告吧……你知道吗?人家做红了的公众号,一篇广告植入卖的钱就能顶作家半本儿书的稿费——要我你也聪明点儿,跟上风头走这个路线,别写杂志了。”

    “哦。”林瑯粗略地合计了一下:“那搞新媒体还能写吗?”

    “短平快——懂不?真想赚钱的话去写段子吧,追追热点扯扯皮,红了去接广告。你还,不懂,以后就懂了——这个行当里,做什么都比做书好赚。”

    林瑯听得一知半解。

    挂了电话后林瑯突然想起,暑假的时候有个出版公司的编辑问自己:“你想出书吗?”

    林瑯当然想。

    “10万块钱给你做一本,你要做吗?”

    林瑯盯着那数字愣了好久,一个“1”一个“0”一个“万”,还是确认了半天;最后才试探地反问那编辑:“新人作者的版税就可以到10万吗?你们给的待遇真好。”

    “想什么呢?”那编辑导正林瑯的美梦:“是你自费掏10万,我们帮你做一本儿。”

    回想起来林瑯觉得紧张:自己还没出过书当上作家,出版行业先凉了一半。

    林瑯的心也凉了一半。

    有意收购林瑯的长篇的这个出版公司,叫“温文”。

    温文出版公司品牌大、钱多,林瑯从他家赚过最多——当时那个活儿也是温文编辑给的,签了保密协议,是给一个温文家签的“知名美女作家”当“创作助手”。

    林瑯没明白这个工作的意思:“作家的助手?做什么?”

    编辑言辞圆滑:“我们这个作家可能表达能力不够好……可能需要你帮忙校对稿子,适当的时候再做一些润色的工作。”

    摸爬滚这么多年了,林瑯也明白她是啥意思,看价钱合适,废话不多就答应了下来。

    签了合同拿了“作家老师”的原稿来,林瑯就大刀阔斧地重写了。

    这个“作家”事实上不是什么作家,好像是当年上过某论坛的美女。

    因为长得漂亮,还喜欢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一些似是而非的只言片语;久之,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文艺气质的网红。如今想从网红转型当作家,但又实在写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其实她需要的稿子基本上就是高级版的“高考满分作文”——全书围绕“爱情”行文,基本是一篇一个主题立意,开头用故事引出个论点,再补个A姑娘、B先生的案例,三五千字就这么成文了。脑子都不需要动一下的。

    帮她写了整本书,林瑯赚了两万。

    温文给钱也给得利索——这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活儿,基本钱方面是不会亏待的。

    这本书光是枪手就赚了两万,不知道这网红姑娘能赚多少……

    林瑯觉得有点可笑——“高考满分作文”也罢、“流水线爱情鸡汤文”也罢;自己不过脑子写出来的东西,却是最被市场买单的内容。

    林瑯不讨厌这个网红,甚至私下里曾有机会见过面;人长得漂漂亮亮的,比照片还好看。

    林瑯点开看了看她的微博,已经将近百万粉丝了,跟明星似的。平时发博的内容通常都是九宫格自拍,搭配一些图文不符的抒情性文字。

    而自己的微博粉丝只有一万出头。

    自己若是出版方,肯定也会选那个有话题度的“网红”出书啊。

    -

    快到六点的时候林瑯洗完澡回到宿舍,擦着头发从窗口往外瞧。

    唐玉树所在的那场篮球好像是面临解散了,大家三三俩俩地收拾着放在观众席的东西,还有人意犹未尽,散漫地拍着球玩儿。不过那人用球往唐玉树所在的方向砸了一下,唐玉树正蹲在地上系鞋带,那颗球只是擦着唐玉树的身体过去了。唐玉树回过头去跟那个人招呼了几句话,然后摘掉了头上的红色发带,捋了一把头发,往球场出口走了——虽然搞不懂他们之间玩闹的方式,但林瑯觉得唐玉树这种人真的很厉害。

    他仿佛有一种天生友善的磁场,能在片刻之内就和身侧的人成为朋友。

    林瑯收回视线,回头看了看这个狭的“单人寝室”,觉得自己不得不承认唐玉树那句话得对:“咱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禁一哂。林瑯继续擦起了头发。

    三分钟之后得胜而归的唐玉树推开宿舍门,就不由分地开始聊起“刚才你没看到我那个三分多帅!”

    林瑯应付过去他,问他要不要去食堂吃饭。

    唐玉树身上很黏,想要先去洗个澡,“走,一起?”

    影大这个百年老校除了课程和专业设置比较跟得上时代,基础建设就不值得一提了。明明是所南方的学校,可浴室却是公共澡堂。林瑯是故意算好时间自己一个人前去的……因为了然自己对唐玉树的情绪,林瑯只想避免一些尴尬的场合。

    “我洗过了。那你自己去吧,等你回来我们再去吃。”

    唐玉树这才注意到林瑯的脑袋。伸过手来揉了揉林瑯的头发:“你怎么没把头发吹干啊?”

    “我……没吹风机。”

    唐玉树拍了拍自己上铺——那是个杂乱地堆满唐玉树生活用具的地方:“你拿我的用啊!你这么湿着头发,会感冒的!”

    “拜托……大夏天的。”林瑯嫌唐玉树烦。

    唐玉树却不自知,还在纠缠不休:“那冬天你怎么办?”

    “冬天就再。”

    宿舍楼因为消防因素限制了电压,学生们的吹风机作为“超载电器”,只能带去浴室的储物间里使用。唐玉树还在不依不饶:“那你陪我去——你在外面吹头发,我进去洗澡。”

    林瑯觉得自己的耐心到了临界点:“我这都已经快干透了!”

    “行吧……这次饶了你,下不为例。”唐玉树没恼,却还是佯装生气地跟林瑯开了几句玩笑,便拿上自己那个装着洗漱用品的篮子乐乐呵呵地出发了。

    再回来时,却气压低沉地捂着额头。

    手腕没挡住的地方,林瑯看到了一片深红色。

    作者有话:

    有点怕所以还是叮嘱一下大家千万别在现实里对号入座啊。

    这是而已。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