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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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校医室不放假,不然你就等着马革裹尸算了。”

    “不至于不至于。”唐玉树手里捏着云南白药跨步跟上来,用手肘一个劲儿地顶生着气的林瑯——单从此刻的气氛来看,倒像刚才在浴室里跟人起过冲突的那个是林瑯一般。

    收敛不好自己的情绪。

    紧张,又怕表露自己的紧张,于是只能赌气。

    只是短短一刻钟,再回来时就已经鼻青脸肿的了,问才知道是跟人架了。

    林瑯搞不懂:刚才还心底里称赞唐玉树的好人缘,怎么就起来了?

    “刚才球场上那人跟我了些……坏话,我当时气不过但也没跟他计较,就球时盖了他几个帽,他面子上过不去,结束之后还想拿球砸我来着,我也忍了没跟他计较。结果澡堂子里又遇到他,他还来跟我找茬……我这才把他给揍了。”——唐玉树这般坦白自己的作案动机。

    听完林瑯才想起自己刚刚的确是看到球场上有人拿球砸唐玉树来着,林瑯当时还以为是他们之间闹的方式,没想到是欺负他。于是“审判长”林瑯认定“被告”唐玉树这个冲动之举也不算过分,也没继续给他摆脸色,只是催促他:“行吧。那你快去床上躺好。”

    唐玉树乐了:“我又不是啥大毛病,只是擦破两处皮,为啥子非得躺好?”着还跳跃了几把以示自己依旧身强体壮。

    蹦跶完唐玉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气氛不对,就乖乖坐回床上去。

    林瑯好像真的急了。

    唐玉树努力地揣测着林瑯此刻的心情——他落寞地坐回了自己的桌前,笔电展开着,但屏幕没有亮,一定是在盘算着什么心事——搞不好就是在担心受伤的自己。

    唐玉树乐了。

    乐了片刻又想起方才在球场那人跟自己的话,那些话在唐玉树脑子里转来转去,终究膨胀成了无法克制的好奇心,唐玉树于是又笑不出来了,“欸,林瑯……”

    “嗯?”男生回过头来。

    宿舍里没有开灯。逆着光,唐玉树看不到林瑯的表情。

    “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有人欺负你吗?”

    “怎么了?”

    仿佛……没有特别排斥这个问题。那么话题应该可以继续:“就问问……”

    “初高中挨过揍,大学就没了……但大学可能被人点不着边际的闲话。反正……各个时期难免都会遇上无聊的人。”

    大学时被人过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大学咋没的?有啥招数?”

    “怎么?有人欺负你?”

    “有啊。”唐玉树点头。

    林瑯在逆光里又转回了一些身来,胳膊撑在椅背上,下巴撑在胳膊上,仿佛算好好给自己分享“反霸凌”的经验一样:“那你就跟我似的——摆出一张‘莫挨老子’的脸,跟谁也别亲近,跟谁也别来往,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唐玉树在床铺上“嗤嗤”地笑了:“‘莫挨老子’这句口音学得传神。”

    林瑯好像也笑了。

    “但是……跟谁也别亲近,跟谁也别来往——你不会觉得孤独吗?”

    “我……”在那段最难熬的年岁里,曾经有过一个叫作大雨的朋友,所以……“没啥孤独的。”

    “你这叫因……废……啥子来着?”

    “因噎废食。”林瑯又忍不住笑了:想批评别人至少也该调遣一些自己能力范围内的词汇吧。林瑯看着唐玉树的床铺——有一半的蚊帐挡着,所以看不到唐玉树的头;但仔细分辨的话,隔着帐子又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黑影,黑影里有一双眸子,收纳了窗外洒进来的光。

    林瑯看着那细的眸光,忍不住了一句:“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有人欺负。”

    那厘光熄掉了,许是他转回去了头,没话。

    林瑯继续道:“刚才那冲突……应该也算不上欺负吧,你们只是势均力敌的……互殴。欺负都是单方面的压制,霸凌,施暴。”

    唐玉树还没话。

    林瑯好奇——这家伙是不是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地从椅子上起来,走到蚊帐前往里看,结果唐玉树睁着乌黑的眼睛,看自己。

    林瑯闪开那双眼,把脸转开,:“我以为你睡着了。”

    唐玉树却丢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莫挨老子”。

    -

    林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唐玉树却像是讲了一个多么高明的笑话一般,自己在那儿“嗤嗤”地笑了起来。

    林瑯这才明白——唐玉树跟自己讨教了“防止被欺负”的方式,又现学现卖地用在自己身上,这是在暗示欺负唐玉树的人是林瑯。

    “我怎么欺负你了?”林瑯诘问。

    唐玉树演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学着北方口音贫嘴了起来:“呦那可别提了——人家活活冷暴力我一个月!就今天我挨揍了,人家还挤兑我!”

    “……”林瑯觉得唐玉树的居然还挺有道理……

    懒得理他,刚准备转身回自己座位上去,却被唐玉树一把拽住了右手腕:“别这么冷漠地对待伤兵!”然后拍着床边示意林瑯坐下。

    林瑯犹豫了片刻才坐下:“怎么了?”

    “我替你按摩一下胳膊。”

    “按摩胳膊?”

    “对!接下来……我得求着你帮我上药——所以我得讨好你!”

    林瑯笑了,从唐玉树床头的塑料袋摸出药膏,示意唐玉树翻了身去。后背上的伤口是一块大片的擦伤,虽然接了痂,但还是红得……让人害怕。

    特别突兀地,林瑯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令人发麻的画面——后背上一块大片的伤口,如同《科学》课本上印刷着的月球陨石坑的模样,中心是一个圆洞,四散开来是狰狞的放射线。脚步声、惊叫声、哭喊声,各种声响又仿佛从悠远的时空里穿梭而来,挟入逼仄的耳道,终究在耳膜上擦撞停滞,发出尖锐的制动声。

    强忍住作呕的生理反应,林瑯睁开了眼,将手指上的药膏轻轻地涂在唐玉树的伤口上。

    消炎的药总是有些刺痛,唐玉树后背僵直了一些,埋在枕头里的嘴发出了一阵吸气声。

    “起来的时候没穿衣服?”

    “嗯。”唐玉树解释:“不是他的——他没那水平!是我揍了那子一拳后,自己转身算跟那武侠片儿里的大英雄一样潇洒走开,结果转得太大劲儿了,滑倒在地上,后背就磕上了椅子尖尖。”

    “够了你别描述了,听了都疼……”林瑯拧好药膏:“光着屁股还耍威风扮英雄,你智商真的不太行。”

    “心疼?”——唐玉树听错了。

    “听了都疼!”林瑯特别注音道:“特英——听!”

    “哦。”转回来的那张脸上笑容散去,又丧丧地埋进了枕头里:“真没劲!白替你出头了!”

    林瑯把药膏放好在唐玉树上铺的收纳盒里,唐玉树方才那句话才余音绕梁似的,在林瑯脑海里兜转了一圈才回来——“白替你出头了!”

    林瑯低下头去再看唐玉树,老实巴交的男生已经意识到自己漏了嘴,此刻正谨慎地望着林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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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了你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反正我不信!”

    据唐玉树的交代:这个“他”声称是林瑯本科时的同学。因为知道林瑯是唐玉树的室友,所以为了套近乎吧,在操场上看到唐玉树之后就用这个谈资起了招呼:“听你跟我们学校的那个林瑯在一个寝室?”

    “是啊。”

    “你可心点儿他,这人疯得很……”

    “咋个?”

    以一阵促狭的笑和一句“他呀——”开头,那个人给唐玉树讲了一堆关于林瑯的传闻。

    听罢唐玉树冷哼一声:“你听谁的?”

    “我们学校人都知道。”

    “行了。以后别乱传别人闲话,这都啥乱七八糟的。”

    “你不信?”

    “我不感兴趣。”

    潦草结束了对话,球局也就开始了。

    “我那时候就想揍他——但我觉得不行,我得忍住。”看着智商不高的唐玉树却也有着他自己的考量和计划:“我如果真跟他起了冲突,事后别人问起来,他就会跟别人我揍他是因为他跟我了你的传闻,那别人很容易就好奇:他跟我了啥?他那人又一看就是爱惹是生非的,肯定又处处乱!所以我就没揍他,我就故意盖他的帽,盖了他七八个球!”

    完露出一副“求表扬”的嘚瑟神情。

    本来觉得酸楚,可听完唐玉树的这番“筹谋”,林瑯心里又平静了好多。

    “他记我的仇,觉得我在球场上让他丢尽了脸,后来在澡堂子里碰到我的时候,他抢了我的浴花玩儿投篮,掉在地上弄得脏兮兮的——这就成我跟他的私仇了!那浴花我也不要了,我就揍了他一拳!你没见着——当时在场的人都叫好!”

    完再次露出一副“求表扬”的嘚瑟神情。

    但林瑯没给他面子:“接着你就自己摔地上了。”

    “提这茬做啥子!”唐玉树羞愧难当。

    林瑯又叮嘱了一遍唐玉树躺好。

    然后转身出寝室去了水房。

    水房里没别人。林瑯在洗手池前俯下身,拧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水,蒙在脸上。

    捂了好久,才扬起脸来大口地呼吸。

    睫毛上的水珠滑进眼睛里,刺得眼眶通红。

    看向镜子,里面那个面目凉薄的人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

    林瑯甩干净手上的水珠,转身回宿舍去。

    也没再追问唐玉树别人关于自己的“传闻”是何种不堪和离奇。

    了什么一点都不重要。

    反正唐玉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