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缺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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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人与你毫无瓜葛,却不明缘由地拿你当蓝本,虚构一桩桩关于你的荒唐轶事。

    那赤口白牙间叙述出的每一个细节都仿佛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可明明只是他们自己将手伸入他们自己腹中,搜刮出那些陈年酿制的污秽,猝不及防地抹在路过的你身上而已。

    那些污秽辗转于众口悠悠,成了笑柄,能引人哄堂,这就够了。

    没人在意真相。

    -

    从1:1变成1:2。自己就这么又输唐玉树一份人情。

    隔天林瑯就给唐玉树买了个新的浴花。

    无论怎么,唐玉树失去他的浴花都是因为替自己出头来着。

    义气是有,倒是挺破费的——林瑯这么想。每次唐玉树帮自己,都得让自己的腰包出血。

    一个浴花而已,给到唐玉树手里之后那家伙却开心得不行。

    摆弄了好久,最后还夸张到跟浴花合了个照。

    只是令人困扰的是唐玉树在得到新的浴花之后,非常有仪式感地要拉着林瑯一起去洗澡。

    林瑯有点过不了这一关:“你自己去吧……我不习惯跟人一起洗澡。”

    唐玉树不解:“跟谁一起去不都一样吗?反正澡堂子里永远都有人。”

    不一样。跟你就不一样。

    但总不能这么跟唐玉树解释……林瑯头痛不已,却还是终究输给了唐玉树的盛情难却,只得硬着头皮收拾好替换的衣物和洗漱用品,怀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心情,踏上了跟唐玉树去澡堂的路途。

    好在最后愣是凭着闭眼背诵《石潭记》熬过了十余分钟的淋浴,林瑯先一步冲出浴室,在更衣间里换好衣服,用一种端庄的姿势昂首挺胸地等唐玉树。

    等了好久,裎赤的唐玉树才从那门口拐出来,肤色一映入眼帘,林瑯就又吓得迅速闭了眼睛。

    唐玉树问他:“怎么脸那么红?头晕?”

    林瑯借坡下驴:“对。”

    “可能是蒸汽太足了,你缺氧。”

    “没错。”

    缺氧。没错。

    从澡堂走出来后林瑯才松掉一口气。清爽的晚风拂面而来。

    唐玉树提议直接拐去食堂先吃掉晚饭,再买些零食,“晚上要不要来我铺上看电影?”

    “好……啊?”神智初恢复,脑子转弯缓慢。

    但林瑯的回答中的疑问语气被唐玉树直接忽略掉,他已经在筛选影片类型:“你爱看什么?武片还是鬼片?”

    没有提供别的选项。“那就鬼片吧。”

    “有!我让陈逆给我发资源!”

    唐玉树完后就给陈逆去了电话。

    摆脱了唐玉树“全神贯注”的注意力,林瑯才有须臾的空当来思索这个问题:林瑯意识到了近来自己与这个男生越走越近,近到已然濒临警戒线。

    林瑯排斥与人建立关系——虽然林瑯自己也未曾深究过原因。

    或许是挨够了白眼和拳脚,对人性不得已保持悲观态度。于是过早地通晓了“信任”的可笑,深知只有筑起足够坚固的围墙,才是最行之有效的“生存法则”。

    只是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唐玉树,内里仿佛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法术一般。林瑯苦心修筑的堡垒,在他魔高一丈的招数之中悄然溶化。

    林瑯皱起眉头,盯着“魔王”的后背。

    “魔王”才挂断电话,转过脸来跟林瑯对望一眼。便笑了。

    林瑯低头避开“魔王”的眼神……这场斗法里自己败得难看。

    更可怕的真相是——人家也许根本都没出招。

    -

    等电影下载的时候林瑯提醒唐玉树伤口要上药。

    唐玉树那边正忙得不亦乐乎:用两个衣架勾在上铺床板缝隙里做成了一个简易的“可调节支架”,将平板电脑塞了上去;然后又整理好床铺,把零食和啤酒放在床头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观影环境”之后心满意足地收了工。

    然后搂起衣服把后背交给林瑯。

    “电影选好了吗?”

    “陈逆给我发了有十几部,日本韩国泰国的都有。我下载了一个泰国的,一直都听人很好看。但陈逆他们都看过了,所以没人乐意跟我一块儿看。今天终于能看了!”

    “嗯。”

    “我没想到你会喜欢看鬼片!我也喜欢看,但我一个人的时候不敢看,平时都是朋友们要看我才就着一起看。我以前有一次心血来潮自己一个人看了个鬼片,吓得一晚上不敢睡觉,整个屋子来回巡视了一遍愣是没找到半点儿鬼影,最后做了五十个引体向上又做了五十个平板支撑,结果趴在地上睡着了——你逗不逗?”

    “逗。”

    唐玉树笑的时候,从指尖能感受得到他胸腔里的振动——这个触感让林瑯觉得有趣,以至于唐玉树了什么,林瑯没在意。因为有“擦药”这个合情合理的动机,林瑯可以触摸到唐玉树的皮肤——这个过程让林瑯总是意犹未尽的。

    直到唐玉树转回头来催促“擦完了吗?”,林瑯才从愣神的状态中惊醒,迅速收回自己的手指:“哦……多擦了点儿——好得快。”

    “你真好。”唐玉树全然意识不到自己被林瑯“揩了油”,十分诚恳地称赞林瑯道。

    “……不用客气。”

    电影叫《鬼影》,从一开始就是灰蒙蒙的调调,林瑯啜着啤酒,看得也云里雾里——不是电影的问题,不是酒精的问题,是林瑯自己。

    影大宿舍的床铺都是一米五的宽度,两个男生并排靠在一起,自然就没什么距离可以保持。先是察觉到自己的肩头碰到了唐玉树的肩头,林瑯于是试图不着痕迹地调整姿势,肩膀一毫米一毫米地耸起,到达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后林瑯才敢安心放低重心。却不心肘子又撞到了唐玉树的肘子……

    林瑯从余光中偷偷观察唐玉树的神色,他啜着啤酒看得认真,仿佛对这种“无意间的碰触”丝毫不在意。

    这几天以来发生太多类似的情况了:心怀坦荡的唐玉树落落大方,心里有鬼的自己畏手畏脚。

    唐玉树自己也了——“以前就很喜欢和兄弟们挤在一起看鬼片。吓得要命的时候还会挤得更紧。”

    也是……是自己太紧张了。

    可能“一起去洗澡”也罢,“一起看鬼片”也罢,与“一起去吃饭”没有什么差别。

    这么想的时候林瑯又觉得心头凉凉的——唐玉树对待自己时的这种坦然,也明了他对自己没有分毫多余的情绪。

    如果身侧这个有呼吸有温度的男生,在精神层面替代了大雨。那这个替代并不划算——大雨虽是虚幻的,但是却是以一种“独属于我”的身份存在着的;可唐玉树呢?他虽然是真实的,但反而因为真实,却不可以逾矩,不可以放肆……也不会有回应。

    林瑯吞了几口啤酒,又缓缓舒了一口气,索性大方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不舒服?”

    “……”

    “是不是我太大只,挤着你了?”

    “没有。”

    “酒驾……肯定会出事!”

    “是啊。”

    他的注意力回到了电影里,林瑯也跟着把注意力放回了电影里。

    画面镜头在驾驶座的女生和副驾驶座的男生之间来回切换,一个人羞赧地笑着,另一个人坦率放肆地用眼神看过来。气氛暧昧,节奏舒缓。

    林瑯没忍住侧头看了一眼唐玉树,他聚精会神着,额头有的青筋因为过度紧张而似有似无地冒出。

    收回眼神,又喝了一口啤酒。

    ——该来了。

    随着电影中车辆刺耳的撞击声和制动声,唐玉树身体抖了一下。

    5分钟,第一个情绪节点来得不偏不倚。

    也许是觉得自己有点丢脸,唐玉树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姿势,转回头来蹭林瑯手臂:“你不害怕?”

    “预料到了。”林瑯淡淡地,“我学编剧的。”

    “……”

    看透了太多事情的根本逻辑,是挺无趣的。

    一场戏剧的起承转合里,哪一个镜头之后通常又会接哪一个镜头,哪一幕的哪一个节点上会被放置情绪爆点,了如指掌。

    与其是看个电影,不如只是愿意坐拥一个合情合理的动机,挨着他,感受他。

    林瑯这一生第一次遇到一个人,给予了自己这么多矛盾又扎实的情绪。

    -

    电影看到中途的时候唐玉树突然坐起身来:“我想上厕所……”

    林瑯那时候正在开差,被身侧人的动作拉回神识,就起了身给唐玉树留出下地的空位:“去吧。我把电影暂停了等你。”

    唐玉树一溜跑出了宿舍去。

    他离开后,林瑯看到他的啤酒罐横倒在床上,急忙扶起时才发现已经空掉了。摸起啤酒瓶的时候,林瑯又看到唐玉树身下躺过的位置有块干脆面的碎屑和一张糖纸,一并顺手捏起来丢在了床边的垃圾桶里——皮糙肉厚的,估计扎到了也没有感觉。

    摸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11:23。

    林瑯了个哈欠。眼皮沉重不堪,索性在等唐玉树回来的时候闭目养神片刻。

    可是再睁眼时,林瑯却看到许久未见的大雨坐在床头上。

    之所以判断的出来是梦境,是因为梦中没有刚刚现实里的明亮光线,只有微弱的冷光,柔和地勾勒着那个曾在梦里忠诚守候自己十余年的大雨的轮廓。

    林瑯瞪大了眼,一股无名的热浪涌上头,泪腺被挤压得发胀。

    “大雨?”

    潜意识里还知道这个梦境会是短暂的,会是在片刻将被回来的室友叫醒的。

    可即使是一秒,林瑯都想抓住他。

    “你到底去哪儿了?”

    快要缺氧的男生,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推开怀里的人。

    作者有话:

    可怜的玉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