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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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玉树对林瑯撒了谎——昨天其实是真的有点生气。

    这个气的由头……唐玉树自己也想不清楚。

    或者……那种情绪也不能叫生气。

    更类似难受。

    无论你如何向他示好,他对你却总是冷冷淡淡的。

    可当他把你看错成另一个人时,你才发现那个孤高冷冽的他……原来也有盛情的时刻。

    而这份盛情,他肯给别人,不肯给你。

    这让唐玉树觉得难受。

    哪怕林瑯的拥抱里有种灼热的温度,让唐玉树一并跟着发烫,沉沦且难以自拔……可唐玉树还是用一丝理智,推开了他。

    只是自己很没出息——早上在水房一见到他进来,就忍不住又对他笑了。

    到达公司后唐玉树摘下头盔,还恶狠狠地扯了一把自己不服管教的面部肌肉。

    这个愚蠢的动作被公司的女生同事捕捉到:“你又在搞什么?”

    “我恨我自己。”

    “奇了!居然能从大羽哥嘴里听到这么负能量的话。”

    那厢陈逆收拾好见客户要用的文件,上前来:“怎么了这是?”

    唐玉树出了自己负面情绪的来源:“如果有人抱你,但是是因为把你当成了别人——还不止一次,你生不生气?”

    陈逆没有过感情经验,试着共情了一下:“那得看人好不好看。”

    庸俗。唐玉树后悔自己居然会认真跟陈逆分享心情。

    女生同事却抓住了唐玉树话语中的关键点:“你喜欢不喜欢他?”

    唐玉树想了想就点头:“喜欢。”

    “他嘴里的喜欢可不值钱。”陈逆笑着跟女生同事道,然后问唐玉树:“你喜欢不喜欢隔壁咖啡馆的那个咖啡妹?”

    “喜欢。”

    “喜不喜欢水站给我们送水的那个大叔?”

    “喜欢。”

    陈逆转回身来冲同事们耸耸肩以示“你们瞧”,于是众人哄笑。

    “他见谁都喜欢。”作为旁观者的陈逆看得清楚:“你的‘喜欢’和唐玉树嘴里的‘喜欢’,压根儿都不是一回事儿。他啊——情商未发育,不是‘玉树’是‘铁树’,而铁树是不会开花的。”

    唐玉树掉进了方才陈逆给自己铺设的逻辑黑洞里无法自拔,还没梳理清楚思绪。

    女生同事又问唐玉树道:“那大羽哥我问你:你生气的原因是什么?”

    “生气……”也回答不上来——一桩事情中的要素大于三个,就足以烧垮唐玉树的CPU。

    女同事于是换了个问法:“要是这个人他抱的就是你,你高不高兴?”

    “高兴!”这个问题不需要经过脑子唐玉树就能坚定地回答。

    女生总结道:“看来这次铁树开花了。”

    -

    铁树开花,玉树逢春。

    带着这个“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出现的最棘手的问题”,唐玉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见完客户回到公司后陈逆喊休假期间来加班的几个同事、以及唐玉树一起去吃烤肉,唐玉树拒绝了:“要回学校去,他等我吃饭呢……”

    陈逆佯装擂了这个“见色忘友”的傻兄弟一拳:“是追到手还是失恋——限你国庆长假结束前把事情弄出个结果来!别成天失魂落魄的。”

    陈逆本意是拿唐玉树开玩笑,却不料唐玉树站在原地认真地想了片刻,把“内疚”两个字写在了脸上:“要的。”

    然后就出了门去回学校了。

    陈逆看着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半晌才转头回来跟同事们对看:“那家伙当真了?”

    同事们不约而同地点头。

    停好车回宿舍楼的路上,唐玉树收到了陈逆的消息:“刚我跟你开玩笑呢!追女孩儿这种事急不得,你有啥不懂的跟我们商量,我们给你出主意。”

    唐玉树感动极了,但还是严谨地纠正了一下陈逆的错误——“我想追的是男孩儿。”

    陈逆丢来一串问号:“?????”

    唐玉树也格外悲壮:“我不会连累你们的,大家要是接受不了,我就收拾行李离开公司。”

    陈逆又丢来一串问号:“?????”

    唐玉树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这么离经叛道——不鸣则已一鸣就鸣出了一曲“绝恋悲歌”。

    从搞明白“原来这就是‘爱情’”到意识到“原来我喜欢男的”,一切的冲击就发生在这短短的一天之内,纵使再没心没肺的他,此时也压力大到太阳穴胀痛。

    再上一层楼就到4层了,唐玉树收住脚步深呼吸了几口。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陈逆——唐玉树不知道陈逆会给自己发来什么消息,惴惴不安地点开:

    “他好看吗?”

    庸俗。唐玉树后悔自己居然会认真跟陈逆分享心情。

    -

    推开宿舍门前,唐玉树手机又显示了一条到账信息。

    200块。林瑯总是跟自己算得很清。

    他很好看。

    但是他离我太远了。

    并且我每每试图向他走近几步,他都会警惕地躲得更远。

    晚饭时唐玉树跟林瑯一起去吃了米粉。

    回到宿舍之后反而是林瑯主动提出:“昨天的电影要……继续看完吗?”

    受宠若惊,唐玉树点头连连。

    把床铺好,把没吃完的零食摆出来,“没啤酒了,要我去买吗?”

    林瑯摇头,坐到唐玉树床上来,又跟唐玉树挤在了一起:“不是好了吗?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你喝酒了!”

    唐玉树缩了缩自己的膀子,给林瑯尽量留出比较多的空位,摁下pad屏幕上的py键,摆出一副很大方的样子:“我又不在乎你……撒酒疯。”

    我不在乎你抱我,亲我,喊我“大雨”……哪怕是“下雨”的“雨”。

    可林瑯却很坚持:“不。”

    唐玉树不禁联想了起来:“就算你不跟我喝酒,那你以后要是去跟别人喝酒,向别人撒酒疯……又怎么办?”

    “不会。”林瑯十分笃定。

    唐玉树望着林瑯的侧脸,穷追不舍:“为啥子不会?”

    林瑯也转过头来看唐玉树。

    距离极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气流。

    “因为别人都不像他。”

    -

    翌日吃过中饭,唐玉树便要去妹妹的学校,充当一趟“家长”的角色。

    “你呢?”一边把餐盘放在回收台上,唐玉树一边问林瑯。

    天气很好,气温相较盛夏时有所回落。

    “没什么安排要做。”林瑯将视线从通明的窗边收回,看向男生:“算回宿舍收拾一下,然后去附近的书店逛逛。”

    “那干脆跟我一起去十四中呗?等我挨完了骂我就跟你一起去书店!”唐玉树盛情邀约。

    “好啊。”

    本来就没算拒绝……甚至还担心过他不会提出同行的邀请。

    心里的算盘落定,林瑯舒了一口气。

    林瑯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像极了一个饥寒交迫不得已以土充饥的乞丐。自己也知道纵容自己吞入腹中的都是致命的污泥,可对这个人的需欲无限膨胀着,林瑯已经对抗不了空虚感。

    理智的时候林瑯觉得悲凉:大雨是自己梦中的人,到底,大雨对自己的所有温存,全都基于自己大脑的操纵。可唐玉树是个独立的人,他的温柔的确让人甘心成瘾,可他不由自己大脑操纵,他有他自己的想法——若是他哪天腻烦了,甩开自己了……林瑯,你能承受得住那种戒断症状吗?

    走到地下车库的时候唐玉树才一拍脑门儿:“忘了——你怕坐摩托。”

    罢便转身要出去,还提醒林瑯道:“你带地铁卡了吗?”

    林瑯摇了摇头,“就坐你的车去吧。”

    “不怕?别勉强。”

    “不怕。”

    “嗯……那我骑慢点。你也别紧张,大虎很温驯。”

    “大虎?”

    “就它!”唐玉树跨上车去,拍了拍身下的坐骑,粲然一笑:“我叫它大虎。”

    连摩托都给起了名字,林瑯觉得他可爱;接过唐玉树递来的头盔,坐上了后座去。

    唐玉树妹妹在读的高中离影大不远,十来分钟的车程。

    唐玉树全程都开得很稳。

    到学校后唐玉树就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他妹妹班主任所在的办公室——看来这妹妹真的“很皮”。林瑯站在办公室外面,隔着玻璃看着兄妹二人挨骂。

    唐青秧和唐玉树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高中生而已,脸上无妆却也无瑕,浓眉大眼的,倒有几分80年代女港星的感觉;一并连着唐玉树,看起来都像那个年代武侠片里的港星了。

    无聊地任由思维发散到“唐玉树如果穿古装去拍戏、或者生活在古代……人气应该会很高”的角度去,就这么天马行空地想了半晌,再看办公室里唐玉树对着老师点头哈腰的面目,林瑯觉得好笑又温馨。

    一刻钟左右后兄妹俩出来了。

    唐玉树横眉竖眼地佯装“兄长”的做派,教训唐青秧:“自己要晓得把握好分寸!”

    姑娘比划了个招式,向唐玉树出击,毫不客气地把拳头落在唐玉树胳膊上。唐玉树吃了痛,挤着眼睛倒抽气,唐青秧见状又急了,赶忙帮他揉。

    看着兄妹俩嬉闹的画面,林瑯莫名地觉得安慰——仿佛自己曾知晓他们的美好来之不易一般。可这个莫名的感觉转瞬就被自己反驳掉:他们的美好明明是与生俱来的。

    ——只是我自己浅薄,没见过好的;所以看什么都觉得不易……罢了。

    林瑯曾有个姐姐。大自己两岁,是舅舅家女儿。

    时候被舅舅家收养过一段时间。林瑯还记得自己刚到那个不太熟悉的家庭时,虽年幼,却也“老成”地自以为通晓人性:要哄好姐姐,才好在这个家生存。

    可某次在姐姐大哭着纠缠舅妈“要买新的油画棒”的时候,幼的林瑯把自己的油画棒捧出来给她用,却被她摔在一边,她“你的东西都有尿骚味!”

    林瑯总是擅长在事里解析出核心矛盾,以补贴自己的生存经验——六七岁的他经历这种事,便迅速地通晓了这个世界的复杂之处:不是用“释放善意”和“低声下气”,就可以在这世界里获得通行的机会。

    没有价值的人,连俯首称臣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面对唐玉树向自己释放的善意,林瑯从不敢坦然接纳。能偿还的,都要偿还得清清楚楚。

    保持势均力敌——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或许才不至于被讨厌。

    那厢兄妹俩一顿插科诨之后,唐青秧转头注意到这边的林瑯,笑着问:“这个哥哥是……?”

    林瑯自我介绍:“是你哥哥的室友——我叫林瑯。”

    听罢这个名字唐青秧看了林瑯好半天,却又把唐玉树拉到一旁去神秘兮兮地声话。

    林瑯有点心虚,不知道她在讨论自己什么。

    紧张地瞥向旁边玻璃反光:衣服没什么不整,但鞋子……有点开胶。

    被嘲笑了吗?

    兄妹俩嘀咕了一阵,唐青秧突然发出了惊讶的感叹。

    随即女生便转过头来:“你是在《廊下》杂志写过一篇《逢春》的……那个林瑯吗?”

    “欸……是啊。”林瑯点了点头。

    唐青秧激动不已,四顾几下还是选择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哥哥。

    “啊——”了非常久之后,女生突然又凶猛地摇晃起了唐玉树:“你要好好对待他!好吃的要分给他!好玩的要分给他!他可是我的——偶!像!”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探出头来的老师吼出更高的音调:“唐!青!秧!现在还在上课呢!”

    女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现在正值下午第一堂课,赶紧松开了唐玉树,冲老师连连鞠躬之后一溜跑回到了她所在的教室门口。

    进门前,她伸长双臂绕到头顶,冲林瑯笑着比了个大大的“爱心”。

    “她好可爱。”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林瑯跟唐玉树提起唐青秧。

    唐玉树也伸长双臂绕到头顶,冲林瑯有模有样地比了个大大的“爱心”,“我呢?”

    看着男生的T恤袖子被他硕大的肱二头肌绷紧的场面,林瑯压低了一边的眉毛,笑着勉强配合作答:“也……可爱。”

    “喂!”唐玉树又拿肘子撞林瑯:“这么敷衍……”

    “真的。我真的。”

    抬头看,天光从云层里坠落人间。

    人间于是温柔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