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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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瑯真的觉得自己等了唐玉树好久。

    自推开601的门、看到那个未着一物的少年开始,至今日无非不到两个月。可林瑯总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从情窦初开的年纪……或者是再早一点的时候……又或者像是从生来……就开始等待着他了一般。

    彼此间的熟稔不需要日久生情的积累,只消得某一瞬间某一句告白。

    仿佛两个灵魂早已相倚了百年。如今只是消化掉了桥头喝过的那碗交杯孟婆汤,褪却了神识之中的蒙昧,终于得以辨识得出彼此的声息一般。

    莫名,其妙。

    从尚有余晖的傍晚进入到悄无声息的夜,没有擦拭干净沐浴后的水滴、没有开灯、没有交换人类的复杂语言,抛却掉所有神识,彻底沦为两只逃出囚笼的野兽,在对方的喘息声里不知疲倦地纵情纠缠,忘乎所以地向对方供养与索求,在皮肤相触的声响里摸索到救赎的节律。

    都癫狂般地,补偿着彼此未曾相遇之前的孤独时日。

    这一夜林瑯梦到了一段含糊不清的、没有逻辑的梦。

    梦里他亦如精疲力竭后入睡的姿态——他侧躺在床上,手臂垂在床外悬空着。

    床边蹲着的人,起初是个含糊不清的影子,本以为是大雨;却在林瑯仔细辨认时,才发现原来是唐玉树。

    他蹲在床边,用他笑笑的表情静静地看着自己;看着看着,唐玉树突然变老了,长出了大把胡子,俊朗的脸旁也变得皱巴巴的——梦里林瑯觉得他这幅模样好笑,憨态可掬的。

    可俄而视角一转,自己如同神识出窍,悬空在了两人面对面的场景之上——林瑯这才发现床榻上躺着的自己竟然和唐玉树一般,也变得老了、也变得皱巴巴的;“老”掉的那个自己正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而唐玉树就那么攥着自己的手,紧紧地。

    ——这是自从大雨消失之后第一次做梦。

    睁开眼睛时唐玉树还没醒来。

    男生紧紧地环着自己,于是林瑯鼻尖吸入的空气都因路过了他的身体而悄悄加了温。

    下意识地想检查自己有没有尿床,于是林瑯缓缓掀开被子看了看,可视线中的画面又让林瑯忍不住一惊,迅速把被子紧紧地捂好。

    身体隐隐有些微的不适感,感受到异样,林瑯又不免羞赧——庆幸前一夜是由自己喊了停。

    抬头看,唐玉树脖子上有吮吸留下的暗红色痕迹——料想自己同样的位置也有。

    林瑯不敢再看,不敢再感受,不敢再回想。于是试着轻轻地把唐玉树的胳膊挪开,却没想到弄醒了他。

    “你醒了。”他睡眼睁不开,语带焦急:“你要去哪儿?”

    “我……去上厕所。”

    “去哪儿?”迷糊地活像个醉汉。

    林瑯努力从唐玉树怀中抽身:“去厕所。”

    唐玉树放开了他,揉了揉眼睛——这才清醒了过来。

    可眼看着一身裎赤的林瑯下地的动作,唐玉树又醒得更清明了起来:“我抱你去!”

    林瑯想抬手飞唐玉树那过分赤忱的视线,可两只手都只顾着遮遮掩掩,便只能硬着头皮套好拖鞋,甩给他一句:“我自己可以走。”

    “不管,我抱你去!”唐玉树一脸坏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来捉林瑯。

    却又重重地跪倒在林瑯面前。

    -

    “肌肉和关节囊轻度撕裂。”医生一边下着诊断一边飞速写着单子:“但我看你这状况……像是在轻微的扭伤之后又继续进行了什么剧烈运动?”

    “剧烈运动?”唐玉树努力地试图在回忆中检索原由,想了半天左手拳头砸向右手手掌,粲然着看向林瑯:“哦!是不是昨晚有一阵子我把你整个抱起来……”——嘴巴总是比脑子转得快,好在那个私密性动词脱口而出之前刹住了车。

    林瑯额边渗汗。

    医生看了一眼唐玉树,又看了一眼林瑯——好在他倒是没有多想到哪里去,只是交代道:“年轻人,闹什么的要注意分寸——他脚都跛了你还让他抱起你?”

    “我……以后注意……注意!”林瑯满口认错,只想赶紧逃出去。

    出了医院之后林瑯扶着一瘸一拐的唐玉树坐地铁回学校。

    唐玉树认怂道歉:“我漏嘴了。”

    “还行。”林瑯安慰他:“没全漏。”

    嘴上安慰着他,可在心里把他暴揍了一顿。

    但想了想还是问道:“你自己昨天……没觉得脚疼吗?”

    “疼。”唐玉树解释:“但平时球偶尔也磕一下崴一下,就没放心上。”

    明明都有感受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发疯,林瑯忍不住教育他:“那就不该……用那么激烈的动作。”

    “我那不是怕你累噻?——出力的事儿我负责,你躺好就行!”着还骄傲地拍拍胸脯。

    这话脱口得中气十足,让路边呷着茶水的大爷呛了一地。

    林瑯瞪他,:“你闭嘴,算我求你了。”

    唐玉树认怂道歉:“我漏嘴了。”

    但林瑯没再安慰他。

    周末的地铁里人很多,没有座位。

    林瑯忧心忡忡地巡视了一圈,却被唐玉树掰回四顾着的视线来,“不用,这些伤不算啥——你看,我还能原地蹦跶呢!况且这不是有扶手和杆子吗?不是我吹噻:我光双手吊着这个杆子,我脚都不用着地!”

    “你老实点儿站好吧!”林瑯制止了唐玉树的多动症。心想:你要是敢在这儿给我表演引体向上我就……威胁没想完,男生已经双臂发力撑在了地铁扶手的横杆上,还咧着一口大白牙向自己挑眉示意——一副期待被称赞的表情。

    空气很稀薄,林瑯觉得自己呼吸很困难。

    -

    当然此时无比开心的唐玉树,全然意识不到林瑯频繁因自己而感到“心累”的症状。

    林瑯不再是自己的“同学”或者“室友”而已。

    他变成了自己的“男朋友”。

    还有没有别的词?

    唐玉树想起自己有个关系不错的姨——妈妈的妹妹——但因为年纪反而跟自己比较接近,所以两人很聊得来。姨在加州做博士研究,有一年她回国时带回来一个男生,她当时满眼都是宠溺,她用这么一个词向唐玉树介绍那个男生——她:“My boy”。

    My boy。我的男孩。

    唐玉树偷偷看了一眼林瑯。

    My boy。

    我的男孩。他和我搭着同一趟地铁,要和我回我们的学校,会扶着我,进到我们的601。

    唐玉树想着,兀自乐不可支。

    但笑了一会儿,唐玉树又渐渐收掉了笑意,看着林瑯出神。

    林瑯是用右手扶着地铁扶手的。但好像他的手机收到了什么消息,他感受到了手机的震动,于是他用原本垂在身侧的左手,绕至身体的右边,从右侧口袋里摸出手机。等读完消息之后,林瑯好像想要回复对方,可好像又因为左手字不方便的样子,默默地把手机踹回了口袋里。

    这全程里,哪怕偶尔有到站时的惯性力,林瑯都只靠右臂紧紧挽着扶手。

    ——尽量不让左手有被人看到的机会。

    这个林瑯特有的动作,唐玉树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

    唐玉树突然想起昨天两人一并摔在花洒的水流下,林瑯与自己的一段对话——

    “知道我是这样子的……你还愿意抱我吗?”

    这个问题让唐玉树揪心,于是唐玉树把本就环抱着林瑯的胳膊施了几分更紧的力气。

    “遗尿症。我一直都有——有人跟你过关于我的传闻,所以你应该知道吧?”

    那传闻不堪入耳,一向鄙视暴力的唐玉树甚至因此跟人了架。

    “我有这个毛病——你推开我还来得及。”

    抱得更紧。

    “你还记得有一次,你要帮我拧干床垫。我你别碰。我脏。”

    “记得。”唐玉树当时吓了一跳。

    “我没有嫌你脏,当时我的是自己。”

    唐玉树恨自己不出话。

    唐玉树不知道林瑯经历过什么——少年那副单薄的身躯在遇到自己之前,早已被沿途的风雪和砂砾摧残出了百孔千疮。那每一处伤疤,唐玉树都不忍看。

    只攥起林瑯的左手腕处,用拇指反复摩挲着他动脉之外的那寸皮肤,最后很没出息地掉下了眼泪。

    他问自己:“你哭什么?”

    唐玉树回答:“我气我自己没有早点找到你。”

    不然至少可以帮你分担点什么……

    拇指摩挲的那寸皮肤上面,横斜着好几条伤疤。唐玉树知道那定是曾被割出了极深的伤口,所以愈合后的疤痕才会增生成这种令人揪心的模样。

    在这一夜之前,唐玉树没有过释放情欲的经验——准确地:仿佛自己身体中掌管情欲的按钮,都是因林瑯的出现才被开的。

    可昨夜在得到林瑯的许可碰触到林瑯的身体后,所有动作就像是一瞬间通晓了一般——取悦他满足他补偿他,就是自己唯一的目的。

    是萍水相逢没错……可那种看着他就莫名生出的歉疚感是何缘由……唐玉树自己也不得而知。

    唐玉树又想起:昨夜临睡前,疲惫的林瑯缩在自己的怀里。

    他叫自己:“大羽。”

    “嗯。”

    他又叫自己时候用过的那个名字:“唐羽。”

    “嗯。”

    他这么叫着自己,却也没什么要的事情——唐玉树知道那是生性骄傲的他,撒娇的方式。

    他和他就这样躺在一处,他感受着怀里人的呼吸,听他一遍又一遍地叫自己,而自己也不厌其烦地给他一遍又一遍回应。

    后来他突然从怀中抬起了头:“我从没把你当作大雨的替身——你知道吗?”

    唐玉树低下头去看怀中的他,没话。

    他用那双一贯漠然的眼神望着自己,可唐玉树看得到里面有悲戚。他:“大雨,其实不是个真的人。”

    “……”

    “那是我梦里一直出现的一个影子。精神医师那是我情绪转移的结果,半仙儿是我身体里有鬼。”

    唐玉树拢了拢怀里的林瑯:“就算有鬼,刚刚也被我凶猛地捅跑了!”

    林瑯“嗤”地笑了一声。

    然后林瑯第一次跟自己聊起关于他自己的事:“起来……我也改过名字。”

    “你以前叫啥子?”

    “林庭之——是我爸起的名字。”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唐玉树念了这句诗,“有咱俩的名字。”

    他又笑了,还揶揄自己:“你居然有文化!”

    唐玉树捏了一把林瑯的腰:“好歹也是影大研究生!”

    “凿龙近出王城外,羽从琳琅拥轩盖。”林瑯也念了一句诗,“也有咱俩的名字。”

    唐玉树拜服:“你这句比较生僻——还是我的大作家比较有文化!”

    羽从琳琅拥轩盖,玉树流光照后庭。

    真好,这些古人写的话,却各收集了活在今日的我们的名字……仿佛我们是天定的一对。

    唐玉树觉得心头发甜,忍不住笑了。

    “又在傻笑什么?”

    “咹?”唐玉树回过神来。

    车厢门已然开启,涌动着的人流前面,是林瑯抓起了自己的胳膊:“我们到站了。”

    作者有话:

    渣:“不是交代了别太激烈吗!怎么还‘把林瑯整个抱起来……’那啥了?”

    唐玉树跪着:“呜呜呜,没忍住……”

    林瑯:“别骂了别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