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谵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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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瑯不太确定能不能相信唐玉树对路黎这个人的判断——唐玉树简单,可别人都很复杂。

    之前在酒吧被路黎以含糊不清的理由拒绝了《新影》电子刊的连载邀请,此刻林瑯想起来,总觉得那番话有几分怪异——“其实我现在这种状况,也没指望还能从业画漫画。放《新影》上多点人看也算的——我也能给你开个70块钱一集的稿费。但是……哎……”

    虽是在醉醺醺地状态下这么回复的自己,但他的话语里至少透露了几点重要信息:一是他不介意把作品刊载在《新影》上;二是他不在意稿费;三是他有难言之隐——致使他对于作品或者他作为作者本人的自主权并没有把握。

    可是,是什么原因让他对于自己的作品失去了自主权呢?

    林瑯又回想起了那一晚路黎朋友圈发的那条情绪化的动态:“温文怎么还没倒闭?”

    这条动态或许与他的难言之隐脱不了干系——本因此,林瑯以为路黎与温文或许有什么纠纷。可如今在温文集团子公司的股东名单里看到了路黎的名字,林瑯一瞬间又觉得摸不着头脑。

    路黎……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而那厢唐玉树和陈逆还在误以为“林瑯吃起了醋”而努力地辩解着。

    林瑯从思索里走出来,瞥到了顺儿站在店里张望的身影。

    没有贸然对他俩出自己发现了“路黎是温文新赏的股东成员”这个事实,而是顺水推舟地就着“吃醋”了一句:“我逗你俩玩儿呢!——顺儿!这边!”

    循声望来,顺儿于是走进了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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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大方方地跟林瑯唐玉树完招呼,视线触及陈逆的时候,顺儿又羞怯怯地抿了嘴。

    刚刚为了“殴”陈逆,唐玉树坐到了陈逆那一侧去。现在顺儿正准备在林瑯身边的空位落座时,林瑯又把唐玉树喊回来:“你来我这边。”

    于是顺儿就只好羞怯怯地坐到了陈逆身边去。

    顺儿的人生以“纵情地嬉笑怒骂”为指导原则。

    在”喝酒喝到烂醉“这件事上,顺儿从来没有觉得尴尬过。

    可是见到陈逆的第一眼,闹了林瑯一路的顺儿突然就乖了。

    那天晚上顺儿是在陈逆家里睡的。

    因为喝多了,脑海中的一切都变得飘忽不定,只有陈逆无比坚定地存在着。

    那夜的顺儿很恍惚。恍惚间好像有红烛摇曳,还有喜帕盖头——就跟电视剧里演的古代婚礼一样;还有林瑯和唐玉树站在门口,笑着对自己和陈逆:“到时间了”;好像还有唐玉树和陈逆挤眉弄眼暗号:“就是哥教你的……”然后林瑯便把他跑了。

    他俩跑了,屋子里就只剩自己和陈逆了。恍惚间,红烛和喜帕这些东西又全都没了。

    顺儿知道这是自己喝多了,思绪混乱的缘故。

    但洞房是真切发生的。

    眼见过陈逆上臂靠近肩膀处有一圈像是野兽咬下的疤。

    顺儿问他:“怎么搞的?”

    “你忘了?”他反问自己,倒像是自己应该知道一样。

    可顺儿实在想不起来,恍惚间只觉得彼此是初遇的陌生人——我怎么会知道?

    没这么,顺儿只是撩拨着眼前的少年:“让我再咬一口。”

    那天夜里的一切都很恍惚,却又很真切。

    翌日醒来的时候床头柜上留了一张纸条:我上班去了,茶几上是给你留的早餐。

    顺儿吃完陈逆留下的自制三明治,给林瑯发了条消息,就走了。

    这阵子顺儿一直都有点魂不守舍——清醒之后又有点后悔:一切发生得太草率,倒像是自己借着酒疯撩拨陈逆,最终占了陈逆的便宜。

    再自那天之后陈逆也没有主动联系过自己,所以顺儿一时又搞不明白他的心情——到底是如林瑯所的“只是一次性的游戏”……还是他也喜欢自己、短暂的失联只是羞怯?

    所以收到林瑯“快来,陈逆点名要我叫上你”的短信时,顺儿兴奋得差点当场圆寂。

    “找我来什么事啊?”顺儿开口。想问的是陈逆,但只敢看着林瑯。

    好在知道内情的少爷宠着自己——林瑯像个镜子一样把问题又反射回陈逆身上去:“是陈逆让我叫你一起吃火锅的——陈逆,你有什么事要找顺儿?”

    被点到名,陈逆于是看了一眼顺儿,态度倒是很大方:“你是模特来着对吧?”

    “嗯。”

    “你自己有微博什么的吗?”

    “嗯。”

    “热度高吗?”

    “十来万粉,算高吗?”

    “高。没别的事儿,就帮一个做原创服装的客户问一下——你愿意接合作吗?就他们给你寄衣服,你自己搭配,在自己的自媒体上发发帅照啥的。”

    他是我帅吗?——“可以考虑。”

    “行。”

    于是两人间的沟通就结束了——接着便递来菜单客气地问了顺儿一句“你看要不要加点菜?”,他就转头跟唐玉树聊起了别的话题。

    顺儿有点丧气:对于两人之间的故事和关系,陈逆只字不提。

    火锅吃到一半的时候,顺儿突然叫了啤酒。也不肯加入谈话,只是兀自灌了起来。

    喝了三听的时候林瑯眼神示意陈逆“别让他喝了”,陈逆接收到讯号便从服务员手里抢先接过第四听,不肯给顺儿:“吃肉吃肉——你这娃儿居然还爱喝酒,看不出来啊!”

    顺儿也一把抓住,不肯放手。

    陈逆试探性地加重了几分握着酒瓶的力气——这个动作却不料点燃了顺儿的情绪。

    终于压抑不住爆发了,出了让在座所有人安静的台词——

    “你那天不是先跟我那啥,后来那啥,我不肯,你还吵着要那啥!我害羞,行吧那就那啥,你那啥完还要那啥!第二天你还留了早饭给我!我还以为咱俩成了,可……现在你怎么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不肯认了?”

    “那啥”——代词。指代一些赤裸的细节。

    顺儿那厢的有鼻子有眼。可反而是陈逆懵了:“早餐我给你留了——但是……那啥我……没有啊!你的那都是啥啊我都不会啊……”

    顺儿也懵了,慌得眼睛通红,声音都混出了鼻腔共鸣:“没事。你不肯认就算了……”

    陈逆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你是不是喝多了啊?”

    “你才喝多了!”顺儿哭了起来:“你不认就不认,你还骂我!”

    “我没骂你啊!……哇我我我洗不清了啊!”

    顺儿不话了,沉默了好久,把陈逆左侧胳膊的袖管撸到肩膀上去。

    又沉默了好久,又扳着陈逆右侧胳膊的袖管撸到肩膀上去。

    撸完两边顺儿懵得更严重了。

    气氛凝固了半天,顺儿才糊里糊涂地“欸……?”了一声。

    抓了半天后脑勺,又胆怯地看了一会儿陈逆,又惊恐地看了一会儿林瑯。

    然后自己跑掉了。

    半时后,影大校园论坛有个匿名发帖被推送上热门:

    “把春梦当成真发生过的,还冲人家撒泼大闹——请问:要怎么弄死自己比较体面?”

    林瑯和唐玉树笑成了一团。

    只有陈逆抽着闷烟苦着脸:“这是……什么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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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询问过陈逆,得到了“让他别放在心上,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答案之后,林瑯给顺儿发了消息,好以安慰他“失恋”的情绪。

    “他真的不介意?”

    “真的。”林瑯生怕顺儿羞愤自尽:“陈逆大方,没把这事儿放心上。”

    顺儿这桩轶事,因着两头的主角都性子豁达,几日后也就顺利翻了篇。

    至于温文新赏那桩,林瑯始终都没有跟唐玉树讲“自己得知了路黎其实就是温文新赏的股东成员”。事态或许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但其中纷繁复杂的关系,林瑯实在无从知晓。

    路黎虽身为温文新赏的股东,但又恨着温文;可是虽恨着温文,却还是把温文新赏当做客户介绍给了点将传媒……即使“骗方案”并非路黎本意,但倘若路黎与温文不和,为何还要把温文新赏这只臭虫放在唐玉树的手心里呢?

    不过后来听唐玉树,温文新赏那个公司骗到点将的方案之后,也没再联系过唐玉树。

    可这一桩却成了林瑯心里的一块疙瘩——总觉得路黎像是一个蒙着面的人,躲在唐玉树周身,行事动机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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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影》顺利推进过了第三期,后台订阅人数破了八千。

    泸沽湖民宿品牌方近日是以“每日更新一章”的速度在刊载着《春生客栈》,但因为《新影》公众号算是“周刊”,于是林瑯在这一期直接更新了七章。大概是有这个巨大的更新量作为优势,于是留言都在直呼过瘾。

    《春生客栈》的版权算是林瑯与品牌方共享,所以在《新影》公众号上转载这本的话,授权主体是由“作家林瑯”和“春生民宿品牌方”共同构成的——“可是为什么《新影》不需要向你和品牌方支付稿费呢?”秦擎这么问道。

    林瑯向他解释:“如今的商业行为模式已经与纸媒时代不同,不再是单一的千字多少钱来购买稿子。《新影》作为一个学生媒体,转载《春生客栈》,无论对我还是对品牌方来,都是一个很垂直的曝光机会——我们都想要收获学生群体的关注。”

    秦擎懂了:“也就是:各取所需,但这个‘需’不是钱。”

    “是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沈曳补充完秦擎的理解。

    只是等秦擎走后,沈曳又实在忍不住转头问林瑯道:“可是你把《风月客栈》的版权拿出来与春生民宿共享——这么大的交易为什么也一分钱都不跟他们收呢?”

    “因为……”唐玉树的公司遭遇资金链断裂。而我为了救他们,于是掏出了我最珍惜的心血——这个真相出来会不会显得很矫情?林瑯顿了顿,只重复了一遍沈曳方才的台词:“是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你指唐玉树吗?”——林瑯最近向这个对于自己而言像兄长一般的男生坦白过自己的恋情。所以聪明如他,果然猜准了林瑯的心事。

    林瑯没话,用笑以示承认。

    “所以我就过——”沈曳笑了:“你就是惯性妄自菲薄!我真好奇到底是什么成长环境训练得你总惯性下意识地否定自己——自己又‘自私’又‘凉薄’。在我看来你可一点都不是,自私的人不会把自己最珍惜的心血都供出来给别人的,哪怕这个‘别人’是恋人。”

    林瑯听完笑了,想起顺儿前阵子也对自己过类似的话。

    ——“你真的别再演‘凉薄’的角色了!真该给你录下来让你听听你自己刚才的那番话,那‘自我拉扯’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我眼里你都快成菩萨了!要我呀……你就真该冷漠点儿,你一点儿错都没有!”

    他们都不明白真正凉薄的人。

    于是林瑯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是出于无私、热忱,才去帮唐玉树。之所以愿意无偿出让自己的心血,只是因为比起我自己的生存危机,我现在好像更在意‘我之于他的意义’——是我自己的目的心变了。”

    “变软和、变强大了。”

    “我可配不上这两个词。你别笑我矫情,但我真的体验过了没有他的时候我过的有多害怕——没遇到过他,也能过;但神明之所以是神明,就是因为神明有种神力:你不慎见过了他的光芒之后,你就再也没办法转开眼睛。”

    沈曳苦笑:“你又在神话那个臭子,林瑯你已经疯了!”

    林瑯对他的苦笑不以为然:“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想活下去——论证回最原点的理论:我依旧是个又‘自私’又‘凉薄’的人。”

    沈曳安静了片刻,也没再跟林瑯辩论,只是叮嘱了林瑯一句:“你之前跟我要的09年10年的《新影》短篇稿子,我给你整理好了。传你邮箱?”

    “好。”

    “你要这个做什么?”

    “学习。”林瑯这么。完关好电脑抱着书包也告别了。

    他们都不明白真正凉薄的人。

    像是在过一条独木桥。

    桥下是阿鼻地狱,对岸是他。

    是他的话,若能讨得一场吻,失足堕入无间烈火里挫骨扬灰也罢了。

    林瑯自己是写文字的,因此看过不少,看过不少被杜撰出来的“清冷孤傲”的角色;“他们”都是用一双冷冽的眸子遍看人寰;行至末端时,一片烟火都不曾沾身。

    林瑯未免都觉得不太像真的。

    就像溺水的人不会任自己闭了口鼻安然就死;就像贫贱至极的人为了钱财也甘心爬过千张床榻;越是从泥泞里爬出来的,越是顾不得脸面,越会拼命抓住每一条救命稻草。

    反正已经身在地狱了。

    -

    近日成都连天大雨,今天也毫不例外。

    被瓢泼的雨水堵在主教楼门厅正手足无措的时候,林瑯接到了一则电话——是自己曾就医的精神医师来的。这个医生人很好,即使早已结束问诊,他还是经常性地向林瑯询问近况。

    他问起关于“大雨”。

    那个在夜梦里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突然在研究生开学报道的那一晚消失得不知所踪。之后就再没有出现在林瑯的梦里过。与他之间本就虚幻到不可捉摸的温情,也从那日起渐渐从林瑯的身体里蒸发而去。

    像一种无处问罪的背叛。

    “其实一开始难免会有慌张,可渐渐的也习惯了。”林瑯这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医生用专业给林瑯作解释:“大雨的存在对于你而言像是‘拐杖’——你对于他有所依赖,是因为你潜意识里惧怕独立行走——当然这是你对于自己的误解。”

    “误解……”

    “没错。就像是给一个有惧高症的人戴上眼罩,让他摸着扶手走过一段十层楼高、十米长的玻璃吊桥,他也可以顺利地走过去——因为‘过桥’这件事,只需要一个人‘会走路’就可以做得到。可是当把这个人的眼罩拆走,再命令他走回来,他就做不到了——并不是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