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莲心茶
关家本不过是顺天府的寻常人家,靠走南贩北卖货过日子,没生出个儿子,只生有一对儿姐妹。
好在关氏姐妹两皆是姿色出挑,年长的那个早年被选进宫做了皇贵妃,得了皇帝青睐,圣宠不倦,又生得皇三子朱嘉灼和几个皇女,越发地位稳固。
十几年前当朝皇后过身,紫禁城中便始终虚设中宫,转由皇贵妃代掌凤印,大关氏更成了人人争相巴结的对象。
关家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得荫封做了人上人,在朝中也是风头无两,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关氏更是借着姐姐的光,高嫁进往昔本不敢嚣想的镇国公府。
自出嫁之前,关氏便时不时被召进宫陪在姐姐左右,入国公府之后,关氏的儿子沈晖也连着一道去给皇三子的陪读,关氏进宫便更加有增无减,如同回娘家一般频繁。
大关氏召关氏入宫,实际上也不过就那么点子事。
一来在宫里扬威立信,彰显盛宠。
二来为的能有个体己话的人多在身边。
别人一辈子都求不得过的那道金铆朱门,于关氏而言却早已经看得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巧儿反应最快,她的目光迅速在关氏身上浅浅梭巡片刻,见得关氏穿得简单,头上也只戴顶赤金梁冠,并三五支镶玉的宝钗。
她连忙先手扶住关氏:“夫人穿得太素了些,我陪夫人换身进宫的衣裳,再戴副新的头面,给皇贵妃长长脸。”
关氏倒也不急,嫣然一笑,捻起桌上的香砌樱桃吃,懒懒散散道:“眼下这身就挺好。”
“又不是没进过,何必巴巴儿的总像第一次。”
“长姐是自家人,不用拘着那么多繁杂礼数。”
巧儿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吱声,连连点头应是,忙着转身寻下人去准备进宫车驾。
车马都是熟门熟路,只待着夫人关氏一上车,马鞭就一如既往地高高扬起,驱车往紫禁城的东侧门驶去。
关氏进宫如归家,丝毫不拘谨。
她借着姐姐的光,面圣也不止一两回,宫里的主子奴才们更是都给她三分薄面,见面都是客客气气,关氏便自然而然觉得宫中府中无甚不同。
皇贵妃的居所是翊坤宫,位在西六廷,有个二进的院子。
眼下虽是春末,花儿朵儿已经过了盛放之期,翊坤宫门里却花团锦簇,被各种奇花异草装点得犹如仙境。
关氏知这自然是姐姐盛宠尤浓的结果,不由得更加喜从心发,索性做主免了通传,叫宫女掀门帘直接跨进正殿。
她一路走着,脸上还是笑吟吟的:“我来晚了。”
“姐姐宫里好生漂亮,可多得是京城里头都见不着的花,真真要羡煞旁人。”
她丝毫不拘着礼,抬眼才发觉她嘴里皇贵妃压根不在屋中,取而代之的却是个生人。
关氏的笑顿时减下七八分,模样立时摆出个威严,也趁机仔细朝面前的那人量。
这人约摸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头戴三山帽,身着帝释青圆领蟒袍,面上不曾续须,一看便是宦官。
只是宦官和宦官也大有不同,眼前这个不似寻常太监那般唯唯诺诺,反倒是英气咄咄,眉眼间有股狠劲,风度远超寻常黄门。
关氏暗自思忖。
近两年间,皇贵妃身边正有个红人,是东厂的提督大太监兼御马监掌印齐灏。
敢如此堂而皇之坐在翊坤宫正殿的,想来也不会有别人。
她方才踅摸出思路,齐灏已然起身朝她作个揖:“见过夫人,方才陛下忽然诏皇贵妃娘娘伴驾,娘娘走得急,特命齐灏在此等候。”
关氏便顺势点点头,自顾自在边上坐了:“有劳督公。”
“话已带到,督公自去理事,我在此处等娘娘便可。”
齐灏不疾不徐,只给身边的太监一个眼色,太监便自觉带着宫人斟茶奉点心,从正殿里退将出去。
“娘娘恐一时半阵的还回不来。”
“只不过娘娘临走前有过嘱咐,想问问陈太医骤然离世,夫人可曾知道?”
关氏心下一惊,故作镇静轻轻撩眼:“早陈家来国公府里传过话,是昨夜陈太医醉酒溺毕,我听了几耳朵。”
“想来陈太医多年替镇国公医疾问诊,又往来宫中劳苦功高,眼见得高升在即,不知怎么出了这档子不幸事,可怜可怜。”
“自国公爷中风后陈太医时时关照,待出宫后我自是要亲往陈家搭封白包的,也不枉他为镇国公跑了这么多趟。”
齐灏用杯盖撇撇浮茶,笑得莫名多出几分揶揄:“夫人难道不觉得陈方金死的蹊跷?”
关氏心下知是主场到了,恐皇贵妃知晓她私下找陈方金开过弄死沈昭的方子。
她确有背着皇贵妃用过人,可她千个心,万个当意,眼见得马上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沈昭魂归西天,而谁却都没能察觉,这一切全亏得她一手好计策。
如今陈方金纵使死得蹊跷,却也不该跟她扯上关系。
关氏登时皱起眉头:“督公这是何意?”
“我知道陈太医多得娘娘信任,难不成还要故意害死陈太医吗?”
后位虚制,太子无能,姐姐的儿子能争得江山大统,难道她的儿子就争不得一个国公的爵位?
今日若是大关氏亲自来问她倒也罢,如何现在连一个宦官外人都能骑在她的头上?
关氏心中一阵恼火,面上也顿时显出不耐烦来。
她从国公府一路进宫,自然是晒得火热,现下又在翊坤宫里闹得不愉快,索性自顾自端起手边的茶杯啜下一大口茶。
可惜这茶水方碰到她唇边的时候还有丝丝甘甜,待涌入嘴中,舌尖泛起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苦意。
关氏被呛得差些失态,连忙用袖子挡一挡,硬生生将这苦水咽下去,才伸另一只手出来,干脆把杯盖往桌上扔。
只见茶杯里浮着一根根翠绿松针似的芽,过水也丝毫不像寻常茶叶一般舒展开来。
上好的茶叶又捻又晒,遇水绝不是这副样子。
不知齐灏是拿着何种劳什子敷衍她。
关氏越发忍不住厉声责问道:“这是什么茶?”
齐灏轻笑,便也搁下杯子:“这是娘娘特地为夫人准备的莲心茶。”
“去火明目,安神清心,可惜喝起来最是急不得。”
“苦有苦的好处,夫人要慢慢喝。”
“干什么事也都要慢慢做,急不得。”
关氏听得齐灏话里有话,讽刺之意更是尤为明显,心下更是不悦。
她是堂堂镇国公夫人,寻常太监见她皆是奴颜婢膝,但凡她有些许不高兴就要忙慌慌凑上来讨好。
可眼前这个齐灏倒是胆子大得很,不过初见,便敢话里有话地讽她。
齐灏只起身朝她拱拱手:“夫人,恕齐灏直言,皇贵妃娘娘的手腕,您但凡能学个三成,便也不会有今天这事了。”
“奴才言尽于此,娘娘给您准备的东西都已经送到国公府车中,该的都完了,在下告辞。”
关氏被齐灏的言行气得瞠目结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愤然道:“好你个齐灏,左不过一个阉人,靠着溜须拍马上位,仗着得姐姐宠信,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巧儿连忙拽拽关氏的袖口:“夫人慎言,万一督公还没走远……”
关氏被气得发笑:“听见就听见,我一个国公夫人,还要怕他个断子绝孙的阉人不成?要不是借着姐姐的势,他算个什么东西?”
“今天可真是晦气,等我下次见着姐姐,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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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灏出了翊坤宫也并未走远。
他只折到御花园,远远就瞧见锦鲤池边上有个被宫人华盖簇拥着的熟悉身影。
那人慢条斯理喂着鱼,正是皇贵妃大关氏。
大关氏虽年长关氏几岁,容貌却比关氏更勾人心魄。她一身成料的红衣青裙,头上虽也梳着狄髻,但头面簪饰只点缀寥寥几颗青金石,挑心一颗红宝石,比起妹妹关氏的金梁冠便要朴素很多了。
待到齐灏走近些,大关氏也不曾正眼看,只继续将手里的鱼食慢慢扬入水:“都照我的办了?”
齐灏恭敬应声:“该的都了,至于镇国公夫人能不能悟到,齐灏自是左右不得。”
大关氏慢条斯理地笑出声来:“我这妹妹自被惯坏了,向来不爱听人讲道理的。”
“她不知当初是你暗地里帮了她大忙,如今又难为你替我见她,到底是让你多劳了,本宫都记得。”
“只可惜她不准现在还在贬损你,净是些难听的话。”
齐灏浑不在意地轻笑:“娘娘抬举,这宫里头想我死的也大有人在,何况区区几句咒骂?我自是有陛下和娘娘福泽庇佑,否则也不能有今天。”
“只要是替陛下和娘娘办事,就算为鹰为犬,也皆是齐灏的份内职责。”
大关氏笑得越发明媚起来:“你可真会招人疼,这让我赏你点什么好?”
齐灏单膝跪地:“听闻近日有西南的反贼被押解入京,若能得到陛下首肯,把人交给东厂来审,齐灏自然不会让娘娘失望。”
“这些人在京中不定还有同党。”
“只要是和陛下娘娘作对的反贼,就该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