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阿斓还有个舅舅
秋茂彦绝望闭眼:“是德良。”
“德良本不是你的亲姊, 她是你表姐。”
“可天灾到了你阿娘家,那是何般血流成河,尸殍遍地的场景?你阿娘若是不带着德良, 如今德良哪里还有命?”
秋母也长叹口气, 显然是忆起了那些悲惨的往事:“我家中本九口人, 我还有位嫡亲兄长, 当时已然成婚,他便是德良的生父。”
沈昭看着院里晾乳扇的竹架, 不动声色弯起唇角:“秋夫人何必还要隐瞒?”
“二十年前没出过什么天灾,只有西南滇州过仗。”
“若我猜的没错, 秋夫人应当不是汉人。”他的视线慢慢挪到秋母身上, 薄唇翕张。
“而是世居滇州的狜族人吧。”
秋茂彦登时仿佛遭到威胁似的皱起眉头, 语气也从方才的谦恭有礼变得迅疾严厉起来:“你怎么看出姝英不是汉人?”
才拿了药回来的德良似也听了些首尾,顿时一脸惊措:“怎么会?我和阿娘是狜族人?”
秋茂彦紧拳住手, 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 这才转而道:“姝英的汉话分明没有人能听出差别,当初连我都未能分辨。”
“她在京城将近二十年,习惯和穿着扮更是全都改了, 为什么还能看得出她是狜族人?”
他眼中满是震惊和戒备:“连德良和阿斓都毫无知觉, 世子爷怎么会知道?”
秋斓听得这些,深感不可思议。
她目瞪口呆地看向沈昭, 却见沈昭漫不经心地端着茶杯。
“我问,你。秋举人只用回答是,或者不是。”沈昭冷冷抬眸,脸上的笑意也悉数消散。
他轻轻瞧一眼秋斓,视线便又落回在秋茂彦脸上:“还没轮到秋举人你问话的时候。”
“我……”秋茂彦深皱着眉头,却在对上沈昭视线的一瞬间哑然。
他虽已然活了四十多岁, 从世家弟子沦落成久举不中的老秀才,又得沉冤昭雪再建仕途,可谓经历过太多太多。
但饶是如此,秋茂彦还是觉得面前的年轻人带着比他更深的城府,那锐利的眼神撒过来,连他一时间也看不透。
被沈昭盯着,秋茂彦只觉得不知从哪滋生出了莫名的恐惧。
秋茂彦愣了愣,终于发觉女儿阿斓还在沈昭的手上。
今天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了。
“是。”秋茂彦最终还是败下阵,只能无奈道,“姝英她是狜族人。”
“当年正因为姝英是异族,又家世没落只身流浪,故而才被秋家所不容。”
秋斓抓住秋母的手,忍不住颤声问:“阿娘,滇州那么远。”
“你怎么会流浪到京城里来?一路上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秋母弯着眉眼朝秋斓苦笑起来:“都过克了,别难过。”
“那是十几年前,当初因为战火殃及滇州,我们流离失所,除过德良的阿娘,我本以为亲人都死了。”
“只是没想到过了段时日,有人在京城见过德良的亲阿爹。那时候不止一个人这么,我听着觉得不似假话,这才带着德良一路从滇州北上入京。”
“可京中举目无亲,如今你们都长成大姑娘了,我再也没寻到兄长的丁点音讯。”
秋斓连忙追问:“阿舅还活着?阿舅叫什么名字?”
秋母一顿,转口道:“不必再寻了。”
“你阿爹和我寻了二十年都没有找到,想来是早已不在人世。”
“未必就不在人世。”秋斓又道,“或许阿舅也在找你和阿姊呢?京城这么大,要找失散的人谈何容易?”
“阿娘不想让阿姊见见生身父亲吗?”
秋母却只坚定得摇摇头:“不必。”
“找不见,未必就是坏事。”
秋茂彦也坐在一旁叹气:“德良就是我秋茂彦的女儿,秋家族谱不入她,我们便不上它那劳什子族谱。”
“只怪我没有本事,十几年了,还让一家子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秋斓这才恍然大悟,侧目瞧向德良:“所以杨先生才会阿姊母胎有亏,幼年更是流离颠沛?”
“阿姊的弱症其实是那时候便落下的?”
德良讶然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妹妹,一时之间只觉得恍如虚浮梦幻。
原来秋家阿爹竟不是生父,阿娘也不过只是姑母而已。
还有自便比别家女儿懂事,月月替她煎药,在床榻之侧照料他的妹妹,竟然也只是表妹。
这个家原本可以富饶庶足,可她一身病挖空了他们的家底;她的血脉害得秋茂彦堂堂一个阁臣之子被驱赶到陋巷过了将近二十年;她的妹妹阿斓更是因为她被大伯欺压嫁入国公府。
德良心中一团乱麻,顿时只觉得提口气上来都十足费劲,她不得不使劲喘两口。
可这一喘不要紧,她忽觉得眼前发黑,周身瞬时没了知觉,整个人倒头朝前栽过去。
“阿姊!”秋斓连忙扶住德良,“阿姊你醒醒,你别吓我。”
才刚刚安稳下来的秋家顿时又乱成一团。
秋斓语气中带着懊悔:“都怪我,非要问这些事,这下好了。”
“阿姊本来身子就弱,现下才刚好一点,又受了惊吓。”
沈昭垂眸,迅速从袖口掏出个瓷瓶,倒颗药丸递给秋斓,面无表情道:“姓杨那老头儿的宝贝,能补气盈血。”
“温水送服,片刻便会醒。”
秋斓一愣,忙接过手点点头:“阿昭,多谢你。”
“凡事本就都是变数,预料不到才是常情。”沈昭轻扬下巴,“去吧,要五更了。”
“天亮以后,还有其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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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日,解禁的钟又一次应时响起。
店铺陆续开张,连城东的赌钱庄子也敞了门。
这庄子的东家姓孙,叫做孙高。
孙高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矮个短手,成天笑呵呵眯着眼,可手沾黑白两道,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日日都爱坐在赌庄子前门脸上迎客送客,可若是有人敢在赌庄里闹事,他也能把人往死里。
再生猛的汉子,也得在孙高面前规规矩矩叫一声“孙爷”。
只不过今早孙高才在门口坐了没几刻,人便凭空消失似的没有了影。
赌庄里生意渐忙,厮们一时并没顾上注意老板的去向。
而另一头,孙高叫人拎着领子提进了赌庄后的巷子。
孙高冷笑一声:“你是哪个孙子?活腻歪了吧?”
“跟我面前玩这手?”
孙高着便伸手到腰后,去摸他身上带着的盈尺短刀。
只是没料到提他领子的人道高一丈,先他孙高一手,熟门熟路从他腰后把刀给下了。
孙高领后的手一松,他这才恶狠狠回过头,却见是个熟人正在拿着他的刀把玩。
那人虽比他还十来岁,却是个他惹不起的。
孙高一愣,连忙又换上平日里笑呵呵的表情:“呦,怎么是宏毅大爷。”
“有些日子没见了,您如今在边军可还好?”
宏毅不搭话,自顾自把短刀从鞘里抽出来瞧了瞧。这刀做工精巧,刀鞘上蒙着鲨鱼皮,刀身锻得纹路清晰,刀刃更是锋利无比。
刀身才刚抽出来,绝云的寒光便从刀刃处三番五次反到孙高面儿上。
“新刀不错,得花了点钱吧?”宏毅挑眉。
孙高被照得晃眼却又不敢妄动,连忙又扯起嘴角轻笑:“都是玩意,宏毅大爷要是喜欢,刀您就拿走,当我孝敬您的。”
“你这刀还是自己留着吧。”宏毅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跟我去个地方。”
孙高点头:“嘿,宏毅大爷有事让人招呼我一声不就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
“你在教我做事?”宏毅把刀销回刀鞘,“跟着走就是了。”
话音一落,宏毅便如法炮制提着孙高的领子上了车,直奔到北城的鼓街才停下。
孙高被提溜到宁定楼的后门,摁着脑袋看到了秋家门脸不大的食肆。
“看清那家店了吗?”宏毅缓声问,“孙高,孙爷?”
孙高连忙点头:“看清了看清了,您可千万别管我叫爷,我哪敢当?”
“我搁您这不当孙子,那就已经对您千恩万谢了。”
“以后我不管是哪来的人,只要再有混子敢去那店里去惹事。”宏毅浅声,“你就趁早把那群地痞给我洗净切碎,顺道也把自己的寿材备好。”
“至于之前去店里闹过的,按你们的规矩给我办干净。”
“爷,宏毅大爷,你也知道,户户有门神,这鼓街是一个叫唐老虎的地盘。”孙高连连扭着头赔笑,“我总不好直接跨着这鼓街的头儿管事。”
宏毅睨着矮个子孙高:“少他妈跟我废话,整个城北哪不是你的地盘?北城兵马司都要看你薄面,还能有你孙爷话不好使的地方?”
宏毅本就个高,此时更是拽起孙高的领子便能将他晃两把。
“如今这话是怎么着?不准备混了?”
孙高连忙双手合十做求饶状,跟宏毅低声下气道:“哟,那可别。”
宏毅轻扇两下孙高的脸:“我不管是唐老虎还是唐老鼠,你们的事我不掺和,你给我料理清楚。”
“要是非逼我动手,恐怕你这孙爷也是当到头了?”
孙高求饶的手忍不住又举高了些:“宏毅爷给话我们自然照办的,但爷你也给我个明白话。”
“这店子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能让您发话罩着的是什么贵人?我们这日后也好把人照顾周到。”
宏毅冷笑一声:“孙高,你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是你该听的事吗?”
孙高顿时皱眉:“不敢不敢,宏毅大爷的事就是我的事,立马照办。”
“但是爷,我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您这么一直提着我领子,他不好看……”
宏毅冷笑着松开手,在孙高后脖子根拍一把:“听懂了就去办事。”
他着把方才拿出来的刀扔回给孙高:“只要咱们孙爷分得清什么该怕,什么不该怕。”
“在我这活个六十高寿总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