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蟹酿橙(三合一)
宁定楼本图着靠价格致胜, 想用那两文钱一碗的肉馅抄手抢走秋家店的生意,然后再彻彻底底将秋家的店挤出鼓街。
只要这鼓街东头没了秋家店,那价格便可随他宁定楼拿捏。
即便再卖贵些也无妨, 反正鼓街东只剩了他一家店, 那些要吃东西的, 要买点心的, 除过宁定楼便已无处可选。
到时候再将价格重新涨起来,羊毛出在羊身上, 宁定楼亏出去的钱早晚也要从食客们身上补回来。
只可惜耿承安千算万算,没料到秋家的店硬是能熬过秋天。
不过一家貌不惊人的店, 却竟然有难以令人预料的财力。
日月轮转无情, 秋家店日日照常开门。
可是宁定楼却早已是灯枯油尽, 整座酒楼日日嘈杂无比,伙计和后厨做东西也日渐做得不大上心了, 竟还偷偷用不新鲜的肉馅, 叫客人在门口嚷嚷着赔了一大笔钱息事宁人。
偌大一座酒楼,丢了往常最爱来的达官贵人,亏本的东西却越卖越多。
这原本就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故而最后风水轮流转, 宁定楼终究积重难返,在秋家的店黯然退出鼓街东头前, 宁定楼就凭着那两文钱一碗的肉抄手,生生把自个儿的活路熬断了。
而起初要他们发难秋家的关氏却早已甩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苦果便只能落在宁定楼自己个儿的头上。
耿承安看着楼下嘈杂的人群,熙攘的街道。他瞧向秋家店门前热闹非凡的景象,不由得有些恍惚了从前的食客也是这般朝他拱手作揖,高赞宁定楼的东西好吃。
可如今怎么就都离他而去了呢?
他默默坐在店里头, 像个七老八十的人似的佝偻着身子。
宁定楼是他最早做起来的心血。
昔日食客贵人来往纷纷,谁知到头来却混得个门庭凋敝盘点估清。哪怕是先前太医院的人死在店里,也没能整跨这座鼓街东头的老牌酒楼。
可如今宁定楼竟是断送在他自己手上了,若不盘清变换现银,怕是会累及其他生意,这宁定楼是非卖不可了。
壮士断腕实是无奈之举,耿承安忍不住又叹下一口气。
耿承安忍不住又长叹下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一件他原本拥有,如今却不知是何时丢了。
正恍惚间,忽有人轻轻叫他一声:“耿老板。”
耿承安疲惫地揉揉眼,抬头朝来人看过去。
来的是秋斓和她的丫鬟,鼓街东头两方博弈,虽未有过言语,却早已尽在不言中。
秋斓还是个姑娘,看着年岁不大,眼睛倒是又圆又清澈。
她穿件短袄套了比甲,下身着条嫩鹅黄马面裙,只看着便娇俏。
“听宁定楼要盘点估清,所以专程来看看。”
耿承安扶着桌子嗤笑:“丫头也来看我笑话?”
“看吧看吧。”耿承安破有些自暴自弃,“偌大个酒楼,挤个店,却没能算准把自己赔进去?哪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痛落水狗怕是也没如此过瘾。”
“耿老板不必多虑。”秋斓弯弯眉眼,“我当真是来找您谈生意,只想问问这宁定楼估价,您要几何?”
耿承安一愣,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你问这个?这怎么可能?”
“鼓街东头的冷战了这么久,本就耗得是谁的财力雄厚,我是失算,只想着你们赚的少,成本也低。却忘了我这宁定楼底力雄厚,却也经不住这么流水似的亏本,故而差了那么一丝一毫我就先倒下,我无话可。”
他嗓音里带着难以掩去的诧异:“如今无论如何也该当是两败俱伤了,你们怎么还有钱?”
秋斓轻笑:“耿老板,叫您笑话了,我们家店是不会从鼓街东离开的。”
“虽然家里店不大,但积蓄还是有一些。您这宁定楼就是不估清,我们再开一年也还是绰绰有余。”
“何况您开的是大酒楼,做的是达官贵人的生意,一楼本就是捎带着,和我们这种路边的店不一样。宁定楼选降价挤兑我们家的时候,便已经输了。”
“这地租一年要上百两。”耿承安的下巴差些要掉在地上去,“原来你们一早就知道宁定楼这两文钱抄手卖不久?”
“可笑,可笑,我还一心想着让你们搬走,不想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知道,我们本够不上耿老板来专门为难,您不是故意要为难我们家。”秋斓正正神色,“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些也没意思。我想着这鼓街东头总要和和顺顺把店开下去的。”
耿承安轻叹,关氏早已是不闻不问。他本还有机会自认倒霉,败只败在他贪,他舍不得赔进去的那些钱,还想着秋家的店撑不久,谁知是错的一败涂地。
他多年赚得盆满钵满,早已生了傲心,事到如今终发现生意还是该本本分分做的。
归根到底,于食客而言,他终究不过一个开酒楼的。
饭若是吃不舒心,人心自然就散了。
秋斓看着耿承安又道:“只是我们眼下一时拿不出千八百银两来,不如您收我们三百五十两正锭,伙计我们留一些,您也还留着做老板,只把管事的权利让渡一半出来,我们每个月五五分成。”
耿承安被眼前的秋斓惊了一次又一次:“我挤兑你们家,让你们家亏了钱了,你还让我留着?要跟我一起做生意?”
“您在鼓街东头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谁还比您更熟?挤兑归挤兑,日后便是一道儿的人了,自然要请您留着,您总不能挤兑自己的生意。”秋斓轻声,“您若是去意已决,那我还有另外的法子。”
“我们只管签张契画个押,找人做了见证,余下的银两按每月一分利息算,和三年给您还清。”
“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其实很敬耿老板的,才一到鼓街时,我便望着宁定楼,想着做个和耿老板一样有本事的人。”
“我只想好好做生意。”
耿承安的手微抖了两下。
眼前的姑娘看着还不到十八岁,心中却条条分明,心胸更是宽广,一下子衬得他这四十多岁几能当爹的大老板成了家子气起来。
“我阿爹还要多费时间习书科举,真要操持个酒楼,还得有您这样见多识广能顶事的,我们方才安心。”
“我是真心实意来与耿老板相谈,您若是想好了……”秋斓一番话得有里子有面子。
“不必再虑了。”耿承安大手一挥,径直起身对着秋斓作个揖,“日前是耿某多有得罪,承蒙老板娘不弃。”
“日后便如你所,五五分成,只要这宁定楼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便不再多言。”
秋斓没想到耿承安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也喜出望外:“多谢耿老板成人之美。”
耿承安却摆摆手:“我做了一辈子生意,竟还不如你一个姑娘开阔,听君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服了,服了,日后我也跟着你学一学。”
“那我便先回家将这事妥,改日我叫我阿爹来约契画押,我们从此一同经营。”秋斓跟人道别,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侧过头,“从今往后,阿斓只当耿老板是自己人。”
“咱们重新把这大酒楼开起来。”
耿承安苦笑一声。
“我等秋娘子的好消息。”
店外晴空正碧,秋斓回头看看三层的宁定楼,心下无限感慨。
去年的寒岁还愁着阿姊的人参,初秋时还正担忧家中的店子会入不敷出开不下去,谁知道时移物换,如今又是另一番新天地。
她心情尚好,办妥了正事,正准备带满庆儿再去买两碗糖蒸酥酪吃,便听见那楼上临街的凭栏旁有人正唤她。
秋斓仰头轻瞧,方见是几个贵女正在楼上聚着吃茶。
叫她的是威远将军府的嫡姐萧灵雁,当初她在秋家未出阁时,是凭着秋泰曾之女的名头才见过一面。
萧灵雁虽是将门之女,却在京中以秀气出众。
她眉如远岱,鼻若悬胆,朱唇含丹,两颊桃粉,发髻外头围了一圈珍珠和水滴珊瑚璎珞,身上套的是杏子红长衫和白褂。人靠衣装马靠鞍,她那身装扮得明艳又动人,抬头一眼便能瞟得到。
秋斓不识得那些贵女,自也觉得聊不来,草草点头算个招呼便想走。
可萧灵雁却好似并不轻易想放人走,直叫婢女下来拉着秋斓上楼去。
秋斓本还想推脱,可转念一想,日后酒楼里客来宾往,少不得要跟这些权潢贵胄交道,个照面就走也不得罪人,故而便由着人往楼上拽去。
萧灵雁正在楼梯口等着。
萧家子嗣不少,但嫡女只她一个,故而萧灵雁极得父母疼爱。据就连东厂里头的提督大太监齐灏都与萧夫人交好,还专门认过萧灵雁做干外甥女。
“秋斓到了?”萧灵雁笑起来,捡颗白杏吃了,“我看着挺像,果真是你。”
“听闻你嫁入镇国公府里做世子夫人,怎么都不见你出门?别管是吃茶还是游船,怎么都见不到你。”
秋斓扯出一丝笑,敷衍道:“世子身子不好,得有人在床边照顾,自然不好每天在外头。”
“咦?那便怪了,我怎么听国公夫人你天天外出,是家里有了铺面在照顾?”
“不过也是,我若是你,我也定要在那国公府上得过且过的。”萧灵雁轻笑,“你想,若是当真将沈家的人养好,我听闻沈世子的生母可是位郡主,到时候他出类拔萃,若非显赫有功的家世,哪里能配得上他?”
“只怕如今要你侍候,来日等你没了用便也就拿你做个玩物似的。”
“我兄长上月也养了个商户女作外室,又是首饰又是买衣裳,几句‘宝贝’便将人哄得乐颠颠以为能进我们萧家的门。其实我兄长什么都瞒着那女子,回到家管我养的白狗也叫‘宝贝’呢。”
几个贵女闻言,顿时拿起手帕掩唇笑成一片。
“门当户对自有他的道理。”萧灵雁又缓声道,“那些贱籍和商户家的女儿,哪里能入得了我们萧家这样的将门?”
“灵雁的正是,商家里出来的侧室也没几位,安安稳稳做个外室倒也罢了,痴心妄想着要进门,岂非自不量力?”
“只怕就算是当的成,到时候也坐不住。”萧灵雁眸光轻转,侧眸看向秋斓:“你对吧?”
秋斓眸光微垂,心下知道这帮贵女是闲得无聊,特地来找她消遣了。
压根没安什么好心。
她倒不急,反是一旁的满庆儿听着冒火,眼见得要拳萧家女,脚踢安家姨。
秋斓忙将人先按了按,转而弯起唇角轻笑。
她于是学着贵女们的样子轻叹口气:“唉,我伯父本好好做着五品的侍郎,谁知转眼就入狱殒命。我若是也跟各位姐姐妹妹似的整天就会吃茶是非,如今合该要去街边要饭,哪还能站在这跟大家闲话?”
“意外可是来就来,保不准明天还能不能坐这的,难道各位姐姐妹妹还不喜欢多些银两傍身?”
萧灵雁看秋斓面上是笑吟吟的,一番言辞却话里有话在套着骂她。
她的笑脸登时僵了僵:“那你可得把沈家那位病秧子仔细养好,别哪天有个三长两短,你日子就不好过了。”
“是呢,确实得仔细。”秋斓点头,“从前都以为世子那病照顾着便好了,没成想如今才发现还有人会咒他,看来得去观里求几个平安符放着才安心。”
“萧姐姐,改日要不要一道儿去?你也帮你兄长求两个?万一那外室知道实情咒骂萧公子,好歹也能消挡一二的。”
萧灵雁的脸被得一阵白一阵红,却又不好当街发作,只能讪笑:“我便不去了,那些个东西我不懂。”
秋斓笑容仍旧得体:“原是这样?”
“那我可得走了,毕竟姐姐也世子身子重要,我得紧着,不敢有三长两短的。”
她话音一罢,也不等萧灵雁再分,便朝着在座几个了招呼,转身离去。
空留下一桌子贵女们自讨无趣。
光穿过垂花门在地上落下一片影儿,有了街上那出,秋斓也没心思再买什么糖蒸酥酪,索性直接回镇国公府。
故而她着光亮穿过垂花门那阵,时辰还很早,她步子滞了滞,转而回身去了厨房。
看着出门前备的河蟹已经吐清泥沙,她也不消多想,便一股脑洗好全放锅里蒸了。
秋来蟹最肥,花津蟹金爪红螯,京中无论雅士亦或贵胄,待到菊花飘香时都喜食蟹。
花津湖的闸蟹也更是有名,膏黄脂软,肉嫩甜润,鲜盖百味。
如今见熟,蟹壳红透,紫苏飘香,蟹鲜味浸满全屋。
秋斓方觉一锅全蒸多少带了点暴殄天物。
她思忖片刻,只好将蟹搁在盘子里端回屋。
进门便看到沈昭还慢条斯理地翻书。
秋斓沉了沉眉头,外头那拿沈昭发难的气她得受,这头还要替沈昭瞒着病,虽萧灵雁是被她拐弯抹角骂回去了,可心中还是郁结。
怎么横竖被欺负的人都是她?
果然看见沈昭就来气。
阳光隔着窗慢慢蕴进屋子。
沈昭还正摸索着玉坠看书,忽见秋斓把一碟子蟹墩在他面前。
“看什么书,过来帮我干活。”
“宏毅……”沈昭眸光微垂,不为所动。
“叫你干,快帮我把这些蟹剔完,重活干不了,拆蟹总不是难事。”秋斓凶巴巴完,转身又给闻声进门的宏毅塞了几个橙子,“宏毅有宏毅的事,要把橙子全掏空。”
沈昭轻嗤,笑着起身,却没去拆蟹,反倒轻捏住秋斓的脸:“东西你跟谁话呢?嗯?”
“谁是你的东西?”秋斓皱着眉头呜呜噜噜完,一把拍开沈昭的手,自顾自缩上床瘫着去了,“快点剔,不然晚上蟹酿橙没你的份。要事必躬亲,不然什么都不会做,日后下去会饿死。”
沈昭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拿蟹八件拆一阵,又撩起视线问:“今儿又碰着了谁给你喂火药?”
秋斓支起脑袋:“你怎么又知道?”
“想听?”沈昭弯着唇角,故意揶揄,“蟹还没拆完,没空讲,自己悟。”
“要事必躬亲,不然什么都想不通,日后下去会笨死。”
秋斓起身坐在床沿边,只觉得虽同是被挤兑,让沈昭挤兑两句,她却半点不气。
反倒是看着沈昭在桌前替她拆蟹,什么恼人的事便都像风吹似的散去天边无影无踪。
秋斓觉得好玩,便瞧着沈昭笑了。
沈昭拆得慢条斯理,双眸都盯在蟹壳上。
秋斓便也慢条斯理,一双鹿眼只盯着他看。
沈昭额头轻低,眼帘半敛,鼻梁直挺挺的,唇角也微抿。他身侧掬着捧西沉的光,似是在他身上镀出个金边,便连他在墙上的影儿也显得格外清隽。
秋斓瞧得入迷,鬼使神差地朝前倾倾身子。两个人的影子靠在一块,她下意识努起樱唇,沈昭的影儿就被“吧唧”亲了一口。
一下子得逞,秋斓乐不可支。
可惜她才刚刚乐颠颠地抬眼,便见沈昭冷冽的目光已然梭巡在她身上。
“你在干什么?”
秋斓一滞,绯色上脸,慌忙解释道:“我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还能干什么?自然是什么也没干。”
沈昭漫不经心地举着蟹壳,用螃蟹那两只圆鼓鼓的眼珠子看向秋斓:“可螃蟹什么都看见了。”
“它不是这么跟我的。”
“你骗人。”秋斓连忙反驳,“那螃蟹都熟了,红彤彤的,能跟你什么?”
“是么?”沈昭唇角微勾,“可有的傻子不是都红彤彤了还会她什么都没干吗?”
秋斓后知后觉捂住脸:“谁脸红了,你讨厌死了。”
“我才没偷亲你,我本来就什么都没干。”
“哦?”沈昭眼角堆出三分笑意,“原来是在偷亲?”
秋斓一滞,发现自己还是漏了嘴,她面无表情地端起沈昭剔好的蟹,急急忙忙扭头落跑。
“你就会欺负戏弄我,我要回厨房去。”
沈昭看着秋斓跑远的方向勾起唇角笑出声来,这才格外嫌弃地开始搓洗萦绕在指尖的蟹腥气。
秋斓忙不迭地往厨房跑,脸上还烫着,就图着能离沈昭远点。
剔完的蟹肉才算是完成一半,还要把蟹粉装进剜好的橙子里,借着橙子的酸味中和蟹肉,再调些许米酒上锅再蒸,味道便会比单纯的蒸蟹更上一层楼。
这才能谓之蟹酿橙。
不仅香鲜,更是美味之至。
秋斓手上忙不迭地料理蟹酿橙,哪知一抬头才发觉今日厨房中倒是繁忙。
下人们来来往往,点心菜肴一直忙不迭得准备。
沈晖一跑至今还没找回来,关氏哪里会有心思宴请客宾?
秋斓不由得留了个心眼,留着耳朵听下人们闲话。
言语间似是起鼓街,秋斓顿时心里的弦骤然一绷,登时察觉关氏又找个什么法子要给家里弄麻烦。
她低着头忙着蒸蟹酿橙,面儿上只当什么也不知,心中却在暗暗思索。
眼下宁定楼不攻自破,反而给秋家做了嫁衣,关氏定是不甘心就这样草草败阵,故而还想再掰回一局。
只是这次关氏寻了个什么法子却不得而知了,秋斓有心探听,却又毫无发现。
眼见得三五日过去,宁定楼那头已经签完了契,关氏倒是依然不见什么动静。
秋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时也没个头绪。
只是事出蹊跷,却也不知是不是多心。她只好和沈昭草草招呼,留着满庆儿伺候,自己抽空回家去知会家里一声,叫阿娘和阿姊多些心。
时日一如往常。
沈昭还在屋里看书,抬眼已是午后,宏毅突然阴沉着脸色进了门。
“爷。”宏毅看着沈昭沉声:“关氏找了边军的人来,要我出京一趟。”
沈昭眸光微顿,冷笑道:“又要作幺蛾子?”
“只是军籍在身,如今已到年限。”宏毅皱眉,“确实得回户所去勾籍。”
“若被画上黄册子要抓丁补缺,反倒是个麻烦。”
“眼下总是免不掉你这一遭。”沈昭略作思忖,“如今边军不整,偃旗息鼓,日后我会想法子替你免掉这麻烦,路上多心。”
“我去勾籍应当没事,只是爷你一个人留在京里……”宏毅眉头微蹙,“关氏那婆娘绝不会放过这间隙。”
沈昭轻嗤:“你只管放心去,先前的手伤已经无碍。”
“左不过都是些老勾当,我吃得开。”
“是。”宏毅点头,“爷定也得万分心。”
沈昭轻轻朝宏毅撩手,示意他直接走便是。
半晌后,满庆儿才跟着慢悠悠进门。
“爷,该用晚膳了。”
“宏毅出京去,要多长时间才回来?”
“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沈昭百无聊赖地应完声,摩挲着玉坠的手忽又停了下来。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他朝窗外一望,天仿佛是黑了。
秋斓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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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斓这头忧心忡忡地回了家,方见秋家的店子没开门。
邻居这才伸头看一眼:“阿斓回来了?正等着你呢。”
“家里让给你捎句话,今天回南城去卖宅子过契,估计明日才回来。”
秋家在南城的老宅如今是彻底要出卖掉,诸事繁杂,故而秋母便带着德良一道回去处事。
秋斓担心不下,不知关氏步步紧逼又会有什么后患,还是早些知会家人的好,于是她索性谢过邻居往南城追去。
北城到南城一路行得远,到时几近黄昏。
秋斓才到巷口,便见着好些个面色不善的生人盘桓在秋家宅附近。
她忽就想起了那些闯进别庄的强盗。
秋斓心下一紧,忙不迭装作无事溜进巷子翻墙进院,秋母和德良果然在,尚准备在这里留宿一夜。
“阿娘,阿姊,不要留了。”秋斓皱起眉头,“这里不太对劲。”
“外面有些奇怪的人,我隐约觉得有问题。”
“咱们先私下从这巷子出去,若回不去北城,便找家客店,总之不能留在这。”
秋母本也略感异常,听秋斓这番话,也敲定了主意。
母女趁着天色将晚踱出巷子,不料还没走远,就被那守在远处的人发现了踪迹。
歹人不由分直追着她们来,秋斓一怔,这才发觉那人手里的刀明晃晃的,看得灼眼。
思维在一瞬间顿时衔通了。
关氏先前便已经买凶对沈昭下过手,如今便更是丧心病狂地来杀他们。
三个妇孺哪里是这些练家子的对手?掩着夜色没两下便跑散开。
刀直直朝秋斓落下来,秋斓使劲躲,却眼见得是躲不开了。
时迟,那时快。
秋母一把环住女儿,用身躯作肉盾,硬生生遮住那腥膻的狂风骤雨。
“阿斓,当心。”
秋斓几乎已然吓傻,她何曾害过关氏?
可关氏却想要她一家人的命。
她抬眼只能看到阿娘的眉头皱得深如山壑,只感到抽出去的刀甩出了血珠子,全都黏黏腻腻地溅在她的脸上。
秋斓顿时咬着牙转过身去,猛然将那持刀的凶徒一把推下身边的河道。
好在只有一个人发觉她们跑了,虽不知德良在哪,但听着无甚动静,应当也是藏在什么地方。
可情势仍旧万分紧迫,谁也不知道那些冲着他们而来的杀手究竟还有多少,又会在什么时候追过来。
“阿娘。”秋斓没敢出声,只在唇边浅浅汇出两个字。
“阿斓……”秋母跟着秋斓又走出去一截,却是实在没了力道。
她强撑住一口气,一把拽住秋斓的手,慢慢伏下身子,话音已是断断续续:“阿娘恐怕是不顶用了。”
“好娃儿,你听阿娘,阿娘还有事情交待给你。”
秋母皱着眉头,摸摸索索从身上拿出个浸上血的锦盒。
那锦盒被强塞进秋斓手里,秋斓开一看,才见里面是一个足赤金的塔。
虽然天色尚且暗,但那金塔却亮莹莹的。
金塔才不过桃核大,却边角分明,楞檐可见,精致无比,巧卓绝,非能工巧匠不能雕琢。
只是美中不足,塔顶上秃了一块,想来原本该钳着什么东西的,那大,正和当初卖掉的那块鸽血红宝差不多。
先前的红宝已是昂贵无比,若还嵌在这金塔上,恐怕是连城之物了。
秋斓一怔,心下忽然好像明白过来:“阿娘,你那鸽血红宝石难道……”
“原本是在这塔尖上嵌着的?”
“是了。”秋母勉强点点头,又虚着声道:“你听阿娘。”
“一定要把娘的话全都记在心里,记牢。”
“二十年前滇州叛乱,举旗谋反的不是土司黎氏巴遵望,实乃巴遵望之弟黎氏顺。”
“明军调遣至西南时,土司便已手写降书决心议和。奈何滇州内乱,黎氏顺杀害兄长,软禁巴遵望一家,着土司的旗号斩了明军来使,最终才引得明军踏城。”
“德良的阿爹昊钦庵本带着那封降书出滇州城相议,不想却自此再无音讯。”
“横死的滇州土司巴遵望不是别人,他正是你外祖,是德良的祖父。”
秋斓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阿娘是滇州土司府的人?”
“书上土司的女儿是按嘉,阿娘就是滇州按嘉对不对?”
秋母轻笑:“你祖父过世时你的舅父虽不在我们身侧,可土司位子确确实实已经传给了你的舅父。”
“按嘉是德良,狜名就是德良。阿娘是大按嘉才对,姝英是个汉名,原本的狜名叫宿翊阿。”
秋斓惊诧地看向德良:“那阿爹他……”
“也确是因为此事才被赶出秋家,秋家众人虽不知情,可你祖父眼光毒,瞒不过去。”秋母缓声着,“滇州土司府黎氏全都被冤为叛贼,若是有一天被人发觉,秋家不免得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你阿爹是为了守着这个秘密,才会被剔出族谱。”
秋母着双目失焦,显然是陷入了回忆:“那年偌大个土司府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我们家破人亡。昨日还是诗书茶酒的土司府按嘉,连插梳也是银的,隔天便已成颠沛流离的反贼女眷,那谋反的冤屈彻底扣在我们黎氏一族头上,一背就是二十多年,连累着阿斓你也做了叛贼之后。”
“如今只剩下这黎氏一族世袭的顶戴金顶在我手上,是大明开朝时祖皇帝的赐戴,上面的红宝鸽血石虽拿去当了,但这顶戴的金座天底下却也绝无第二支。”
“若日后有机会找到德良的生父,要记得拿回降书……”
“拿回降书,替我们滇州黎氏一族,鸣冤洗雪,敛骨建坟……”
秋斓听得直发怔。
她下意识将母亲拥在怀中,声里带了哭音:“阿娘,你不要丧气话。”
“后面的人还没有追过来,我们肯定能逃掉的。”
秋母却只苍白地笑笑:“听话,带着阿娘跑不远,只记住一定要收好金顶,万万不能让旁人知道这秘密,否则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往后若有闲余积蓄,要记得将那红宝赎回来。”
“石头虽已经从金顶上掉下来了,可是不留在自己手中,终究还是不够安全。”
“等见到你们阿爹,就把金顶戴交给他。跟你们阿爹,这辈子,终究是我对不住他多些。”害他被剔于族谱之外,害他被顶替功名却不敢声张,害他一个世家公子在陋巷里过了几十年苦日子,“是阿娘拖累了你们,不要怪你们阿爹。”
秋母的手轻飘飘地抚过秋斓的脸颊:“别哭,你自找德良克逃命,阿娘只是想你们的祖父,便要先克寻他。”
“京城太远太繁杂,比不过滇州四季如春民风淳朴。日后有机会,记得克看看滇州的山水,尝一口新鲜的介儿锅,听听我们狜族人才会唱的调……”
秋母的声音越来越,血却越流越多。
德良早已经听得呆若木鸡,秋斓却起身抹抹眼泪:“阿娘你不要睡,我们回家去。我们找杨先生来给你瞧伤,杨先生他行军多年,肯定最会治刀伤了,只要见到杨先生,阿娘就会没事的。”
“我才不信滇州有那么好,除非你带我和阿姊亲眼回去看看。”
“你都只教阿姊认介儿,我还什么都不认识,阿娘你不能这么偏心,你快起来教我。”
“阿娘要是睡在这,我就再也不听阿娘的话了。”
秋母还努力扯着嘴角想笑,眸中却已然是无法再聚焦。
她的笑慢慢从脸上消逝,反应也逐渐归于无有。
“阿娘。”秋斓的眼泪珠子终于再也绷不住顺着脸颊窜流而下,“阿娘,你看看我。”
她捂住母亲的伤口,试图不再让她的阿娘流血,可潺潺的血液还是从指缝中间不断渗出来。
秋斓脑子一木,觉着自己的灵魂被从躯壳里抽离出去。
她只能彷徨地抱着母亲喏喏道:“阿娘,你醒醒。”
“我们一起走,一起去找阿爹,好不好?”
可无论秋斓怎么唤,秋母终究也没再睁开眼。
秋斓不再浪费时间,索性硬是背起秋母往前走。
奈何她个子又算不上高,只能勉强将人负着,任由秋母的脚拖在地上,德良这才趁着夜色摸索而来,也顾不上再为母亲伤心,忙帮秋斓背着秋母逃跑。
可是两个女子人单力薄,追杀的凶徒悍匪却人高马大。
寥寥几步,追上来是轻而易举。
“阿斓,别再管我和阿娘了,你快些跑。”
“你快往街上跑,去找巡城的官兵,你得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德良眼见着贼人逼近,猛然推开秋斓:“快点走,求你了。”
秋斓泪横阑干,实在不能接受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自己。
那是她的阿姊呀。
是从一起长大,全家人千辛万苦才拉扯大的阿姊;是满身病痛都忍着不愿跟她讲,怕她照顾太辛苦的阿姊;是连病榻都下不去却还挂心她嫁进沈家,强撑着身子给她袖荷包的阿姊。
眼下只要一刀的功夫,活生生的人就要从世上消失了,她怎么能抛得下?
秋斓眸光里隐着恨意,斩钉截铁迎着刀刃拦在德良前面。
刀在夜色中挥起又迅速落下。
绝云的寒光在秋斓脸上映出一抹亮色。
秋斓被晃得睁不开眼,索性阖住双目。
她心中满是绝望,只能下意识抱住德良大喊:“不要伤我阿姊。”
刀刃破风的声音从她耳边划过。
那动静尖利又刺耳,激得秋斓汗毛直竖。
与此同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随之从她头顶传来。
“他伤不了你阿姊。”悬着的刀刃子也被一脚踹得老远,“把你的手先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