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香椽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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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归缘虽是新店, 但宁定楼的班底子还在,招待达官贵人向来不失礼数。

    晚市一开,听闻是沈昭到了, 耿承安就忙不迭亲自去迎人。嘘寒问暖熟络人情是基本, 耿承安也一贯会做的, 奈何沈昭却始终兴致缺缺。

    最后还是宏毅提点耿承安早点闭嘴为妙。

    耿承安不话别扭, 但直接走人又不合适,只能不尴不尬地帮忙端茶倒水。

    好在沈昭嫌他碍眼, 一早就睨了耿承安两眼:“至归缘的老板娘呢?”

    “你不用留着了,让她来点菜。”

    耿承安讪讪赔笑:“哟, 昭爷您多担待, 我们秋娘子有点伤, 着实不方便出来见人。”

    沈昭唇边勾起欺男霸女的弧度,方才还在桌上轻磕的手指却骤然顿住:“耿老板, 你这生意还想不想做?”

    耿承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陪着笑出门去找秋斓。

    沈昭目的很明确,便就是奔着秋斓一个人来,饶是见多识广的耿承安也不由得皱了眉头:“秋娘子, 那镇国公府的世子是实在发不开了, 非得见你不可。”

    “我老早就,这群达官贵人都是姑爷爷姑奶奶, 忒他妈难伺候,硬是要让你去去才行,推都推不掉,今日这状况连连,你受不受得住?”

    秋斓轻轻叹下一口气。

    沈昭本就是来找她,一回两回能避, 却不是次次都能躲得开。日后总还是要见,与其让沈昭为难耿承安,倒不如就坦坦荡荡去将他当做寻常的客官招待。

    奈何今日破了面相,萧灵雁那巴掌实在厉害,脸过半日还没消下肿。

    秋斓便也只能寻块纱来挡脸,方才乖巧点头轻笑道:“总不能次次都着耿老板你在前头,这一遭早晚得学会的。世上哪有容易赚的钱?我跟着耿老板赚得起这钱,自然也就吃得消这份罪。”

    耿承安瞧着秋斓确确实实是个能吃苦的性子,也忍不住点头感叹:“你这年纪虽,志气倒还挺高,我这当叔的年纪也自愧不如。罢了,这钱不该你赚还该谁赚呢?你且去里头应承,万万仔细些,若是实在不成就装晕,我在楼下应你。”

    “那就多谢耿叔解围,如今我家事多,到处都是耿叔帮衬。”秋斓眉眼一弯,“耿叔这份情阿斓记在心里头的。”

    耿承安摇摇头:“钱是好赚,可我也想像如今这样坦坦荡荡舒舒服服地赚。先前我那样为难你们,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你不计较,还肯叫我一声叔,我自然也该使浑身解数才对得住你。”

    秋斓轻笑:“那今日我先走一步,等之后养好伤,我下厨几个菜请耿叔一家吃酒,从今往后这叔叔我就认下了。”

    耿承安连连应声点头,秋斓言罢便也转身顺楼梯独个上去。

    守在外头的二一见秋斓,登时好似见到菩萨救星,忙不迭敲两下门边,推门把秋斓送进去。

    雅间厢房里坐了十来个人。

    除过沈昭,秋斓几乎都不认识。

    但莲娘先前便都与她口传心授过,一桌上得分个主座陪座,靠门的地方常上菜,故而坐在那几个位置便需要挪来挪去,故而是下座。

    这桌的上席位子只一个,自然非沈昭莫属。

    沈昭穿了件织成料的银朱色箭袖贴里,通肩蟒并四合如意金澜,白领缘还织有龟甲纹,瞧着便透出种不言而喻的贵气。

    他纤长手指微蜷,伸手撑着额角,另一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玛瑙坠子。人倒还照旧是一如既往地斜倚在圈椅上,虽是坐没坐相,却又莫名能将周围几个正襟危坐的全都震住。

    闻得有人进来,沈昭方慢条斯理地撩起视线量。

    来的确确实实是秋斓,却又不似往常那个秋斓。她用整块雪白轻纱遮住了面庞,只余他最熟悉的那双鹿眼露在纱外,眉头似皱,眉角微垂,举手抬眸间皆显得楚楚可怜。

    沈昭眉心轻蹙,审视的目光便毫无避忌地梭巡在秋斓身上,心下也忍不住开始计较。

    原来耿承安不是在搪塞,倒是秋斓当真伤了脸不成?亦或是他前几天捏疼了秋斓,丫头便要来这么一出?

    他面上虽还噙三分笑意无甚变化,可眼中早已是波光流换,眸色百转。

    秋斓也不惧怕,照先前的样子跟桌上坐的人见了礼,紧接着便双手奉了时令笺到沈昭身旁,多一分不看,少一分不躲:“都是时鲜的菜色,还请沈世子过过目。”

    沈昭百无聊赖地挑起来撒两眼,便又把那笺儿撇在桌上道:“店里时鲜什么老板娘必然最清楚,便请老板娘推荐几个菜色。”

    秋斓正俯身伸手要指,沈昭便为难人似的压住纸笺朝前一推:“既是店中精心准备的时鲜,想来也不必看这纸笺,该当倒背如流才是。”

    他话虽是着菜色,目光却始终停在秋斓脸上,奈何秋斓的一方纱遮得严严实实,虽能看出她鼻尖樱唇的轮廓,却实在看不出他先前捏过的脸颊上究竟留没留红印。

    这一番的刁难引得桌上众人纷纷屏息。虽不知沈昭和这至归缘的老板娘有什么过结,但看这样子也能分明,这至归缘恐怕在镇国公府跟前有些事端。

    秋斓不慌不忙直起身来,大方周正地介绍道:“今日鳜鱼最是新鲜,用滇州的香椽蒸了,鱼肉滑嫩,清淡怡人,冬天里温补,滋味也是极好。黑菌和芦笋新挖来炖汤浓香扑鼻,还有煎鹅和虫草花狮子头浓油赤酱,素的有上汤南豆腐和白灼菜心。”

    “各位若是喝酒,不如再尝尝我们家冬天才供的时令梅花汤饼。”

    “还有秋天糟的菊花醉蟹,是米酒腌的青壳蟹,如今咸鲜不腥,最好下口……”

    最后一句话音未落,一桌人的目光登时全都投来秋斓身上。

    秋斓微愣,也不知是哪里错了话,只能心翼翼压低声音把最后几个字囫囵完。

    沈昭倒还是面色如此,他从善如流地把时令笺还给秋斓:“那就照老板娘的来上吧。”

    “可有什么忌口?”秋斓又干巴巴照例询问。

    沈昭嗤笑,抬眸看她:“你呢?”

    秋斓微滞,她印象里沈昭是不挑食的,不管她做什么,沈昭都一贯来者不拒。

    她是当真不知沈昭的忌口,或许沈昭根本没有忌口。

    秋斓点点头弓着身子从雅间里退出去。

    才一出门,她终于松下口大气,还好,沈昭今天没有为难,她忙把记过的纸笺交给门口的二前去传菜,这头只想赶紧下楼,离这地方远点是好。

    然而她下楼的步子正要迈出,却有人往前一步先挡住她的去路。

    秋斓一抬眼,方发现并不是沈昭,反倒是个脸熟,似乎是厢房里坐在门边的人。

    再仔细认认,秋斓心里有了数。莲娘过,这人叫张茂,是个饭混子,身无所长,偏就到处人模人样地混迹在酒桌子上。

    张茂逼着秋斓往后退一步:“老板娘,你今日可是得罪了贵客,你可知镇国公世子沈昭是什么人?谁敢跟他过不去?你惹他不高兴,你闯大祸咯。”

    “你难道不知道满桌人为什么看你?沈世子最厌蟹腥可是人尽皆知的事,你一个开酒楼的,这么点事竟然不知?还让沈世子吃生糟的醉蟹?”

    秋斓微讶,目光登时顿住:“最厌蟹腥?”

    可沈昭先前还分明帮她拆了那么多螃蟹做蟹酿橙。

    秋斓努力回忆一阵,她终于想起那天的蟹酿橙沈昭也的的确确没有吃,只不过沈昭那时寻了旁的借口,却根本没提及自己不吃蟹。

    张茂瞧着秋斓发愣,以为她是后知后觉吓傻了,于是便又道:“但是怪我怜香惜玉,舍不得看你这样的美人受罪,且帮你在沈世子面前美言美言,只要你肯好好伺候……”

    话音未落,贪婪的神色已然染在张茂脸上,他枯柴一般黑黢黢的手径直朝秋斓伸来。

    秋斓不动声色地躲躲身子,下意识推开张茂的胳膊,只想绕开他快些离开。

    “你这手上擦的是什么油?怎么就这么香?”张茂嬉皮笑脸,还故意抬手闻了闻,“老板娘可别不识抬举。”

    张茂死赖着缠上来对秋斓威胁道:“你这生意还想不想做了?”

    “我跟沈世子身边的宏毅大爷那可都是军户出身,熟得很。宏毅大爷能跟在沈世子身边,自是有几分本事的,如今能帮你在沈世子边上话的还能有谁?”

    只奈何方才的二去楼下传菜,眼下正是店中最忙的时候,人人都有活,大约没人注意到秋斓被个混混绊住了。秋斓皱起眉头,却又不能跟人来硬的,正急着脱身,那张茂便又往前逼了一步。

    “老板娘这眼睛生的又大又圆,着实好看,再凑近些让我看看。”

    “看高兴了,我才好叫你们宏毅大爷在沈世子跟前话……”

    不成想话音还未落,沈昭骤然出现,他冷眼看着宏毅掐住张茂的脖子,把人从秋斓面前揪开。

    沈昭嗤笑:“熟人?宏毅人就在这,让我看看,你们是多熟的故人?要让宏毅在我跟前怎么话?”

    秋斓肉眼可见地松下一口气,她轻瞟过沈昭笼罩在她周身的目光,忽又像被烫到似的忙慌慌躲开。

    沈昭撩开视线轻声道:“去上你的菜。”

    “几位慢聊,我不扰。”秋斓这才如临大赦,一溜烟跑下楼去没了影。

    张茂这下是弄巧成拙,他望着沈昭将视线慢吞吞挪回他身上轻轻笑起来,心下骤然一惊,登时毛骨悚然。他只觉得欲哭无泪膝盖顿软,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

    “行了。”沈昭满脸的漫不经心,大发慈悲似的伸手拍拍张茂的脑门,“别在这下跪扇嘴巴,不好看,人家酒楼还要做生意的。”

    他着看向宏毅:“宏毅,既然是熟人怎么不早?饭先别吃了,你带他出去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