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炙羊肉
秋斓的表情僵在脸上:“你什么?”
怎么可能会投缳?
她的阿姊从前在南城的巷子过了十几个贫病交加的春秋, 在秋家的摊上挺着病躯还跟地痞混混们据理力争,在秋家店最忙碌的秋天夜以继日地算账。
那么多困难都熬过去了,如今眼见得日子越过越好,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投缳?
沈昭连忙抱着张皇失措的秋斓哄过好一阵, 浅声道:“你先不要急, 好在救得及时。”
“皮肉苦虽然免不得, 不过我进宫之前杨老头已经在秋家替你阿姊瞧了,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秋斓的鼻子忍不住发酸, 她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向沈昭的眼,可满目又皆是茫然:“我阿姊她会没事的, 对不对?”
“阿昭, 我该怎么办?我的心里为什么像被秃鹰啄过一样难受?”
“不痛了, 不痛了。”沈昭轻抚着秋斓的后心口,“我带你回家看你阿姊去。”
“她定会无虞的, 秋家的人都会平安喜乐。”
秋斓失魂落魄地依偎在沈昭怀里, 仿佛已经忘了怎么动,她满心满眼都担忧着远在秋家的阿姊,却似乎忘了自己方才也是死里逃生捡回来一条命, 也就呆滞地任由沈昭拿活血化瘀的药膏子往她脖子上抹。
马车碌碌, 跑着直奔鼓街东头而去。
车才停下,被沈昭抱了一路的秋斓便紧接着回过神, 忙着跳下车往院子里跑去。
一家子人全都站在德良屋里,秋斓忙不迭地伏去德良的床畔,只见到德良抱着膝盖蜷缩在榻上。
眼看着德良已经醒了,秋斓忽觉得一股久违的安心涌上心头。
她这才松下口气,轻轻地坐在德良榻边,想去牵德良的手:“阿姊, 你怎么做这么糊涂的事情呀?”
“有事为什么不同我们?偏要去投缳呢?”
不料往日里总是微笑待她的德良今日却反常得紧,先是猛得一吓,紧接着便怯生生往床脚那头的贾桓身后缩,警戒地看着秋斓:“你是谁?你别过来。”
“阿姊?”秋斓的手悬在半空,“你在什么话?我是阿斓呀。”
德良却一股脑地使劲摇头,人更是急得眼泪汪汪,一个劲拽住贾桓的袖子:“不吃,不吃,我不认得你们。”
秋斓彻底慌了神,紧忙向另一边的杨贯投去求助的视线。
杨贯带着秋斓借了一步,却也只无奈地摇摇头:“德良姐虽捡回条命,可是投缳的时候闭息时间太长,损了心脉,眼下陈事皆忘,心智有如孩童。”
“许是因为人是贾桓救的,德良姐最后一眼见到的人是贾桓,故而眼下才会除过你们这位贾桓之外谁也不认。”
“那我阿姊还能恢复吗?”秋斓急得皱眉。
杨贯轻叹:“能是能,只是不知要多久才会恢复。”
“或许一月,或许半年,又或者找到德良姐投缳的原因,让德良姐受些刺激,自然就会想起来。”
秋斓看着床上一脸茫然的阿姊,心下顿时格外不是滋味。秋父秋母端来的饭都凉了,德良却一口也不肯吃。
秋夫人还在耐着性子哄:“好德良,听阿娘的话,先吃饱饭,吃饱饭病才能好。”
“我没有病。”德良瘪着嘴,“不吃。”
天色已经黑透了,德良屋里的两盏灯扑朔摇曳,映着忽明忽暗的影。德良显然是害怕,便揪着贾桓使劲往他后头躲。
她默了默,转而安抚下父母:“阿爹阿娘歇一歇,我照顾阿姊吃饭。”
秋夫人点下头,失魂落魄地被秋茂彦扶出了门。
秋斓也顾不得宫中归来惊惧辛劳,自顾自去伙房下厨。
羊肉是从前头的馆子里现切的,又鲜又嫩。秋斓将肉仔细洗过切作薄片,又拿着花椒八角和姜片香叶腌了,为的是去掉羊肉那股子腥膻味。
冬日里头炭火是一直煨着的,捡烧红的炭架上炉子刷层薄油。这时候只要羊肉合着葱铺上去炉板便会开始“滋滋”作响,香气如同被展开大门般奔涌而出,丝丝缕缕的青烟伴着肉香升腾而起,在炭炉上方彻底展开热舞。
羊肉被炙得油花直冒,再灵巧快速地翻过面去,肉汁便趁热都封锁在肉里,最后只要半撮孜然,炙羊肉就拥有了灵魂。
热热的炙羊肉香气扑鼻,入口又软又嫩,一直都是德良喜欢吃的。
从前家中贫瘠,过年才吃得了一顿炙羊肉,德良还总借口没食欲,故意把肉都留给她吃。
她忙了片刻功夫,顾不上多发愣耽误,趁着炙肉尚且热乎便紧着回屋。
“阿姊。”秋斓端着汤饭回屋时连着暹罗来的那袖珍兔儿也一道带来,“你瞧,这是什么?”
秋德良眨眨眼,歪着脑袋顺笼子量量:“兔子?”
“阿姊喜欢不喜欢?”秋斓把兔子捉出来放在德良手里,“毛茸茸的,很听话呢。”
德良伸手摸了摸袖珍兔儿的皮毛,果然如同秋斓得那么毛茸茸的,她忍不住笑着点头:“喜欢。”
“那我就把这只兔子送给阿姊你好不好?”秋斓轻声问道。
德良使劲点头:“阿斓,你真好。”
“那阿姊以后要每天喂兔子吃草,阿姊也要好好吃饭。”秋斓把兔子搁回笼子放在德良床头,“这样才能天天跟兔子玩。”
“我方才给阿姊做了你最喜欢的炙羊肉,阿姊尝一尝?”
“嗯嗯。”德良被那扑鼻的香气诱着大幅度点几下头,乖乖道:“我饿啦。”
秋斓连忙把香喷喷的炙羊肉盛放进碟子,又放了米饭齐好筷子端去德良面前。但是德良好像不愿秋斓喂她,还是扯着贾桓不松手。
一直未曾出声的贾桓这才惜言如金道:“阿斓姐,让我来吧。”
如今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秋斓把托盘交给贾桓,只当死马做活马医地看着,不料贾桓去喂时,德良果真乖巧张嘴扒下大半碗饭。
等饭吃了差不多,德良已经抓着兔子玩弄起来,贾桓还没忘帮她擦干净嘴角。
秋斓就在一旁,终于忍不住问贾桓:“我阿姊为何投缳?”
贾桓回过身面无表情作个揖,恭恭敬敬解释道:“德良姐留有遗书,是因着家中典当东西丢失的事自责不已。”
“至于遗书在秋老爷和秋夫人手里,我并未曾细看。”
秋斓眉头微皱:“我阿姊投缳时旁的人都没发现,单你救了人,我们家该谢你的。”
“只不过我还是想多嘴问一句,阿姊日日在内院里头,你如何发现她投缳?先前我阿姊你还帮她找过钗,你与我阿姊很熟?”
贾桓被问得语塞。
“你当真只是碰巧救下我阿姊的?还是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混进我家来的?”
她语气是冷的,只差问出一句“你来我们秋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贾桓默了默,不再出言以复。
秋斓不禁觉得面前这人更加可疑,正要再两句重话镇一镇,她却忽被人从身后拉住。
沈昭牵着她的手将人轻轻拥住:“好了,不要为难他,他没有什么坏心眼。”
秋斓疑惑地瞧着沈昭,身后的沈昭却已经自然而然对贾桓道:“不妨事,你先照顾好德良。”
一贯冷冰冰地贾桓这会从善如流地点下头:“多谢世子。”
言罢,沈昭方领着秋斓去了旁的屋子。
秋斓仔细思忖片刻,不禁越发疑惑,仰头问沈昭:“贾桓是你的人?”
“被你看出来了。”沈昭哂然。
“先前东厂来至归缘要带你走,我担心再有下次我赶不及过来,就让贾桓候在至归缘里头防着东厂。”沈昭坦白道,“他不叫贾桓,他姓朱,真名是朱嘉焕,从前跟宏毅一样都在边军里讨生活。”
“朱?”秋斓闻言惊住,心有余悸道:“原来是皇亲呐,还什么苏府人士,真会骗人。”
沈昭也无所隐瞒:“这他倒是没有骗你,嘉焕本是苏府景王正支的子嗣。”
早年苏府景郡王的正妃无出,唯妾室生得一子,深受景王喜爱。但是这妾室无什么家世背景,老景王一过世,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王位便成了旁支眼中的一块大肥肉。
于是旁支为了抢夺王位,构陷朱嘉焕的生母偷情苟合,质疑朱嘉焕血脉真伪,将他们母子从王府中驱赶出来。
故而朱嘉焕虽是皇亲,自也算不得锦衣玉食。
沈昭不紧不慢道:“嘉焕这才愤而投效边军,一直跟在循王麾下。”
后来更是因着战功赫赫入得元令,循王过世后,元令易主。元令那十几个人如今自然也都匿在京城各处,白日混入芸芸众生,晚上才提刀勒命。
秋斓一听这话,好似也咂摸出点原因:“难怪总冷着个脸不爱话,也是可怜人。”
“他先前是受了些伤才被安排到至归缘来,等伤养好之后他自然不会多留。”沈昭摩挲着秋斓的指尖,“你安心便是。”
秋斓听得直皱眉头:“阿昭你可千万不要再受伤了呀,会很痛的。”
“故意受伤也不要。”
“好。”沈昭嗤笑,“阿斓的话,我全都会记在心上。”
秋斓仍是一脸的忧心忡忡:“阿昭,我阿爹阿娘心力交瘁,我想留在家照顾几天阿姊。”
“阿姊先前就一直因为丢了红宝石自责,我没想到她会直接投缳,我若是再注意些就好了。”
“阿昭,我好笨。”
“如今我才终于弄明白,你总叫我傻子,好像也没叫错。”
沈昭抱着秋斓坐在自己怀里,将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又把秋斓惊慌逃跑时弄掉的坠子重新放在秋斓手里。
他好似是在责备秋斓,但语气却又很认真和顺:“不准这么,我的阿斓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姑娘。”
“出这种事不是谁的错,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要陷在这些改变不了的事情里。只要我们拿到滇州土司的降书,那所有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
“是了。”秋斓眼前一亮,“要早些找到阿舅的下落才行。”
“可宫里头这么大,你阿舅他会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