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蜜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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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不要急。”沈昭把玩着秋斓的指尖慢慢摩挲, “要找人很简单。”

    最大的未知在于找到之后。

    滇州并入大明已经二十余载,虽然眼下滇州时有大闹的叛乱,但是终究成不了气候, 一直维持着难得的平静。

    如今要重新找到昊钦庵, 无疑就是要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也许会有难以预料的后果。

    秋斓把手搭上沈昭的肩, 微微往他怀里缩,靠在他胸前微鼓雪腮, 委委屈屈道:“可我怎么能不急?”

    “午后苗仕才非要置我于死地,就是因为我听到了他们的话。”

    那话把什么都交待的一清二楚。

    秋家的红宝石就在皇贵妃大关氏手里, 而且大关氏还不肯随意拿红宝石示人, 因为担心红宝石会被人认出来, 更怕会被发现那就是滇州顶戴上的鸽血红。

    “皇贵妃会忌惮什么人呢?滇州那鸽血红宝石稀罕,能认出来的人本就不多。就算寻常的人认出来, 又会碍到皇贵妃什么事?”

    怕就怕那被防住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阿娘千幸万苦找了二十年的亲兄昊钦庵。

    秋斓略作思忖:“阿昭,你阿爹阿娘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舅舅,会不会是因为舅舅其实躲在宫里?”

    “若是我们找到舅舅, 阿娘和阿姊定不会有如今这般遭遇, 若是我们找不到,舅舅是不是也会有危险?”

    秋斓越越忧虑, 焦心两个字仿佛就要写在眉间眼上。

    她没见过那位所谓的舅舅,对于舅舅全部的印象也完全来源于阿娘。

    阿娘舅舅昊钦庵十四岁时便单枪匹马猎过五头狼,彼时滇州男子成礼中能到狼的仍非多数。还舅舅是待家人再好不过的依靠,是滇州人尽皆知的雄英豪杰。

    沈昭嗤笑着轻抚秋斓眉头,朝她坦言:“躲在宫里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还有后半句话,沈昭终究没有出来。

    滇州之乱后只有战俘才会入京。

    既然昊钦庵在京中出现过, 又未曾被人赎换回西南,那如今即便人还活着,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毕竟能进宫的都是受过宫刑的内宦。

    就算能找到,那昊钦庵也定然早已经改名换姓面目全非。

    秋斓只听得抿抿唇:“舅舅在京城里这么久,肯定也和阿娘一样会想滇州。”

    她着又忍不住叹气:“是我们没有照顾好阿姊,也不知道舅舅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

    “要是找到他手里的降书就好了。”

    “别愁了。”沈昭轻点一下秋斓的额角,终究是被怀里那人儿拿捏得服服帖帖,“既然真的这么想见,那我来想法子便是。”

    “当真可以吗?”秋斓一脸不可置信,眼中的眸光也隐隐熠动起来,“阿昭有法子?”

    她挺着脊背爬起身,捧住沈昭的下颌,眨巴着眼凑近了瞧:“阿昭到底是怎么长的?什么法子都有,可真厉害。”

    沈昭发出一声不以为意的轻嗤,垂着眼帘掀开秋斓的手:“先前不还嫌我是满肚子坏水?”

    “唔……”秋斓斟酌片刻又自顾自摇摇头,“是有些坏水。”

    秋斓扳着手指,一板一眼道:“不过话本子都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我怕是许给阿昭好几辈子都不够啦。”

    “所以就算阿昭满肚子坏水我也不嫌弃。”

    沈昭伸手轻挟住秋斓的下颌:“我瞧着你如今满嘴甜言蜜语,才是真真学坏了。”

    秋斓轻笑:“这哪里要学?只要心中欢喜,自然就会有不完的甜话。”

    “毕竟,我最喜欢阿昭了呀。”

    她眉眼弯弯,笑容灿烂,一时间衬得颈上那被掐过的青紫指印都淡去半层颜色,变得不再骇人。

    沈昭垂着眼帘,缱绻的视线肆意在秋斓脸上梭巡。

    他的阿斓永远都在笑,像一根迎风生长的嫩苗儿,哪怕是长在恶臭的烂泥底下,也能开出天底下最艳丽的花。

    沈昭唇边勾出几分纵容的弧度,深知怀里这“蜜罐儿”有让人上头的效用,索性捻住她耳垂,扯开话题。

    “费些工夫找也不妨事,只要是你想见的人。”沈昭的语气平平静静,仿佛要找的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我会找人做一只七八成像的假金顶,奉进宫去,只道是虎贲卫偶然寻得。”

    “不过这次,阿斓你得帮我的忙。你阿姊投缳存活的事,莫要对外提起,要按照丧事那样办。”

    秋斓听着不禁疑惑起来:“当丧事办?”

    德良活得好好的呢,当丧事办怎么能行?

    沈昭伏在秋斓耳侧轻语几句个中机巧,方又直起身子道:“嘉焕会帮你把人在秋家藏好,对旁人把戏做十成十,这几日要买棺还要定挽联,必得以假乱真方好。”

    “我和殿下在宫里设局,你的阿舅必会自己送上门来,到时候再与外道家中请来神医,把你阿姊从阎王爷那抢活了。”

    秋斓眼中虽迷惑,但还是下意识点头:“好。”

    “这才乖。”沈昭这才环住秋斓的腰肢,在她唇上轻吻,“今天劳顿得厉害,你早些休息,我回府安排些旁的事。”

    秋斓依依不舍将人送下楼,余光方瞥见德良正抓着兔子玩得开心,手里不知是从哪沾了土,染得灰扑扑的,一不当意就抓出一脸脏痕。

    而朱嘉焕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德良身后,见到德良玩脏了脸,便细致认真的耐着性子拿手帕帮德良擦,动作一看就是心翼翼。

    德良冲他笑得时候,他连一贯冷漠的眉眼都温和下几分。

    秋斓登时又皱起眉头,她侧目瞧向沈昭:“阿昭,他当真没什么坏心眼吗?”

    “我怎么觉着我阿姊要被人从家里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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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的金顶很快被送到明遂帝面前,宫中骤然掀起一波狂风巨浪。

    宫中时日难消,一眼无头。

    表面上人人都道滇州黎氏恐怕是彻底丢了下落,而暗地里福顺早已把谣言传得四起。

    只要是太阳能照到的地方,那些有鼻子有眼的闲话从来不怕撒播不开。

    沈昭抓了滇州土司府的人,还缴得金顶戴,可是人却被他在审讯中失手死,又怕事关重大难以担责,只好草草掩人耳目处理后事,朝圣上谎称一句金顶是偶然得之。

    无巧不成书,与沈昭有姻亲的秋家,似乎正在办丧事,据停灵才二三日便有意要急着下葬,好似是在替沈昭隐藏什么天大的秘密。

    绯闻不胫而走,冥冥中似乎有一条线将所有离奇荒诞的事情串联起来。

    ——滇州土司府的人定是被沈昭迫害致死,如今要借着秋家尽快将人随意埋葬,免得横生枝节。

    谣言沸沸扬扬,秋家这边更不敢松懈。

    棺就停在院中,灵堂有模有样地已经摆过二三日,明日便要“下葬”。

    夜色已深,连宵禁的梆子声都敲过了两遍。

    院子里静得出奇,秋斓却丝毫不敢犯困。这已经是设局的最后一个晚上,她也不知究竟还会不会有人来。

    “阿昭。”秋斓一脸忧色,正想再些什么,却见沈昭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未几,只见得果如沈昭所料,有人趁夜来访秋家。

    元令早已暗伏,将秋家院子围得有进无出,可表面上看着院里还是空落落的。

    棺材正放在院中,只有灵位旁的长明灯在灼灼地烧,仿佛迫不及待要烧尽整片长夜。

    夤夜而来的身影并不似寻常吊唁那般先去顾问秋茂彦迅,反而自顾自速朝着棺边移去。

    灵前的烛火轻晃。

    “不必白费功夫了,里头是空的。”沈昭冷眼轻嗤,不紧不慢朝那披着斗篷兜帽的身影走去,“你终于来了?”

    来人始觉中计,转身欲闪,却不料沈昭的刀更快,将人挡在院中寸步难离。

    元令人多势众,单枪匹马远不是对手。

    沈昭更是眼疾手快反手用刀柄一挑,将那人的斗篷连带兜帽一同扯下来。

    来人真容始露,本还因闹嘈杂的院子霎时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沈昭的神色无半分惊异,他眼角堆出几分意料之中的弧度:“又见面了,冤家路窄这话原是真的。”

    “你呢?黎氏昊钦庵?”

    昊钦庵本还欲抬手挡住脸,可终究迟下一步,被沈昭认出身份来。

    他便索性不言,只冷冷盯着沈昭。

    “那红宝石是真的,可金顶戴的确是假的。”沈昭不由分一刀横在黑影颈下,“你的软肋实在比想象中好拿捏太多了。”

    院中那黑影单膝伏地,本欲趁机还手,可沈昭更胜一筹,眼疾手快便是一刀柄,瞧着便未曾手下留情,生生将人砸回地上。

    院子随即传来不加收敛地笑出声来:“果真是你设下的局,奢悦不在这。”

    “不成想你们连这么多年前的事都能查得出来,会查出滇州的金顶是什么样,会查的出红宝石在宫里,是我大意。”

    “你本可以不来的,可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你心里还存着几分侥幸。”沈昭冷声道,“你想滇州之乱之后土司府还有人活着,不是么?”

    “否则谁还能想得到,被朝廷追击二十年的滇州第十六代土司,竟改名换姓委身在内廷?”

    昊钦庵嗤笑:“不必多言。”

    “你沈家破我滇州城,将我土司府上百口屠戮殆尽,当初我妻尚有身孕,我阿妹年方二八,你们却连阖府的女眷都不曾放过一齐诛杀。”

    “如今利用我滇州顶戴诱我现身,踩着我滇州土司府的人血弄权,我灭不了你沈家,总有人能灭。”

    “我知道你们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但你们别想得逞,更别想从我这听到一星半点你们想要的。”

    他立时滑出藏在身上的匕首便要自戕,但沈昭道高一丈,径直拿出拿机弩瞄准匕首,短箭在电石火光间径直飞出射穿他右手。

    掌心血瞬间染透衣裳。

    但却不想昊钦庵死意已决,忍痛捏住匕首未从手中滑脱,只目标十分明确地朝自己颈子上戳。

    那是滇州的匕首,和中原的不一样,刀刃略带弧度又锋利无比,刀柄上镶满宝石牙雕,珍奇异常,在月色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可是无论再漂亮,匕首终究是匕首,只要沾上血,就会焕发出作为凶器的本性,用来抹去一条性命时,这薄刃和沈昭的刀一样好用。

    秋斓早已经看呆。

    便是这么一瞬,她借着刀刃反射的稀薄月光,终于看清了这位与她阿娘失散二十余载至亲的面容。

    秋斓全然怔住。

    因为那张她曾见过的脸上正扯着一丝扭曲又畅快的笑意。

    “你得意不了多久。”

    “就算做鬼,我也要把你们沈家人撕扯成碎肉方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