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酸角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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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灏默不作声地听着, 难出一言以复。

    秋家院里虽还搭着灵棚,风慢悠悠地吹着灵前的白穗,可紧张的气氛却早已张弛到极点。

    齐灏虽眼见得自己命悬一线, 却也不见半分慌张, 死或者不死倒是无什么所谓, 比死更难的的是让他接纳眼前这个荒唐又离谱的事实。

    他背着血海深仇苟延残喘, 像个畜牲一样把自己按在泥里活着,只不过是为了枉死的亲人。可时至今日却有人告诉他认错了凶手, 告诉他差些将真正的亲人害入万劫不复之地。

    齐灏忽然觉得自己好似个笑话,他便闭上眼笑出声来:“边军是我替大关氏拆解遣退的, 三年前砍伤你右手的人也是我。”

    “老国公是被关氏下药毒杀, 当今镇国公中风也是关氏用药作弄, 这些我都知道。”

    “大关氏借着滇州之乱清洗朝堂压异党,还想用红宝石构陷太子与滇州乱贼有染, 以此为借口调兵诛杀太子。”

    沈昭单刀直入问他:“调谁的兵?”

    “不知。”齐灏轻叹一口气坦然道, “大关氏约摸已经猜出了我的来历,并不是事事信我。”

    “我知道的都完了,这二十年于我而言倒还不如从未活过, 要杀就快些动手。”

    秋斓的心都已经悬到了嗓子眼。

    一边是千幸万苦才终于找到的阿舅, 一边是她最挂心放不下的沈昭,这两个人不管哪边殒命都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可那些过往的苦难未曾加诛在她身上, 她不能替谁去原谅谁,只能盈着满眼温泪咬住嘴唇。

    沈昭向来也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听到这话,食指登时叩住机弩的扳弦,用锋利的金属尖刃牢牢靠紧齐灏的前额。

    电石火光之间,□□飞驰而出。

    “不要。”秋斓被吓得脱口一句, 泪珠子也紧跟着夺眶而出。

    而弓弦弹飞的动静掠过齐灏鬓角,□□却只直射入齐灏脚边的地面。

    沈昭抬起机弩,对齐灏冷声道:“大关氏与什么人交往密切,你若是想知道,就绝对探得出来。”

    齐灏微微皱眉:“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替你办事?”

    “早死还是晚死,于我而言不都是个死么?”

    沈昭嗤笑:“替我办事?我可不需要你帮,最需要你的是秋家,顶戴红石若是被大关氏翻出来,秋家就会有灭顶之灾。”

    “如今谁害秋家,谁帮秋家,只要齐督公不是个傻子,总该有些分辨是非的能力吧?”

    “死还不容易么?原来所谓的十六奉土司也不过如此,就能眼睁睁看着秋家继续任人欺凌,能心安理得的让旁人替你恕罪。”

    这番话让齐灏无法反驳。

    他的经年种种,皆不过是为了他黎氏一府的枉死亲眷。更何况如今还骤然多出德良这么一份牵挂,至少也该寻医问诊替德良治好如今的痴症。

    良久过后,他方沉声妥协道:“苗仕才一死宫里闹得人心惶惶,大关氏那头我要先应付几日。”

    “若有旁的消息,我自会告知,我不会白白从你手中借命。”

    秋斓瞧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情势略得缓解,这才上前陈清利弊:“阿舅,既然眼下情势紧迫,咱们于外还是暂不相认更好。”

    “不过阿舅放心,我们在家中定会仔细照料阿姊,阿舅若是得空,再避开耳目来探望。”

    齐灏无奈点下头:“有劳了。”

    秋斓扯着一丝强笑冲齐灏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忧。而后连忙轻轻贴住沈昭的腰推了推他,数不清的旧账往恨横梗在沈昭和齐灏之间,把他们尽快分开才是上策。

    沈昭见秋斓示意他进屋去,便也从善如流不再多言。秋斓忙不迭往屋子里追,一时都不知自己该算是谁那一方的客。

    她心头有千言万语,可嘴上却半个字都不出来。只能敛声静气地点起蜡烛用灯罩笼好,而后才放在沈昭面前。

    烛光被笼在灯罩里轻轻摇曳,映着沈昭淡淡的眸光。

    秋斓的思绪被骤然拉回她在别庄第一次见到沈昭的那个晚上,沈昭也是不悲不喜,被那些稀稀疏疏的烛光照着给她瞧。

    秋斓犹豫良久,终于跟自己妥协,轻轻扳着沈昭的手看向他:“你的手,如今应当不会再痛了吧?”

    她的声音越越,好像是到了什么滔天大罪般惴惴不安:“阿昭,对不起,可我实在有些难开口的话……”

    阿舅他不该做那些事,可他只是走错了路。

    沈昭侧目瞧向秋斓,看她为他担心,看她因为他纠结,看她对待他心翼翼,他知道秋斓将他放在心上惦记着。

    他自问不是什么大德圣人,恨便是恨,不可能轻描淡写地被掩去。

    因为别庄的夜是冷的;因为手上那伤也让他一度为自己成了废人而沮丧;因为祖父及他三代人费尽心血壮大起来的边军被毁于一旦;因为镇国公府被作弄得几近家破人亡。

    于是沈昭毫无顾忌地勾唇笑出声来,直截了当道:“如果我就是想要他的命呢?”

    秋斓一滞,低声喏喏:“阿昭想要阿舅的命也是没错的。”

    “我知道别庄的那些受人薄待的日夜不好熬,知道受伤很痛,知道失去亲人孑然一身的孤寂让人难过。”

    “如果阿昭觉得只有人命才能偿还往昔的亏欠,那我绝不会阻止,更没有立场反对,因为我不能辜负阿昭的用心。”

    “虽然我的确会非常非常难过,可如果一定要我选,我肯定还是会选择和阿昭站在一起。然后再用我余生剩下的时光,去尽力偿还欠给阿娘和阿姊的情。”

    沈昭垂眸,浅浅的目光皆梭巡在秋斓身上。

    秋斓没有替齐灏求情,也没有借着往日的情分与他谈判。秋斓只不会辜负他的用心,会选择和他站在一起。

    短短几个字,却有着非同一般的份量。

    “阿斓。”沈昭敛起了眸中那不知所谓的笑意。

    手伤可以复原,边军能够重振,作恶多端的大关氏早晚会被惩治。他与齐灏不睦,想杀谁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为难的永远是被夹在中间的秋斓。

    与秋斓相较,那些对于齐灏的恨顿时渺的好似不值一提,他的阿斓像是能医好过往的灵药,足以让人食髓知味。

    两边孰轻孰重,早在她精心照料起居之时有了比量,在她甘愿留下犯险时有了抉择,在她迎头吃苦奋力顾他时有了定论,如今自然更半点也不需要再犹豫。

    他怎么会让这么好的阿斓在遗憾和对秋家的愧疚里度过后半生?

    不是不恨了,只是那些恨会在面对秋斓的时候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比起恩仇快意,这世上有他更割舍不下的东西。

    沈昭捧住秋斓的脸颊缓声道:“你在担心什么?镇国公府里有一个你,难道不足以换旁的人多活些时候么?”

    “阿昭。”秋斓一愣,显然是对沈昭这番话有些意料之外。

    沈昭轻嗤:“不过话先在前面,你那阿舅可恶至极,恶孽滔天,恐怕你得在镇国公府上留很久很久,替他还一辈子才抵得清了。”

    秋斓忍不住倒头埋进他的肩窝:“旁的人我有什么天乙之命,我从来不信。”

    “可如今却好像觉得这些又是真的,你让我的命格当真变得很好。”

    “这就心满意足了?”沈昭顺手抚过秋斓的额角,“日后若是再好些,那你可怎么办?”

    “我阿娘找阿舅找了二十多年,如今能重新团聚,已是难能可贵。”秋斓抱紧沈昭,“哪里还会有比自己都爱着的人全在身边更好的事呢?”

    “我有阿昭在身边,就很好很好。”

    “阿昭,我真的好幸福。”

    沈昭唇边噙起几分哂然的笑意。

    “这些好不该阿斓你受,那还该轮到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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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跑开的德良拿着白药悄悄蹲在墙边看,她也不知道院子里的人都在什么,吵吵嚷嚷的。

    她只知道齐灏手上鲜血淋漓,是受了伤,会疼的。

    待到院里的人三三两两都走开,德良才像看什么新奇东西似的探出脑袋瞧向齐灏。

    齐灏见状,虽已是满目疲惫,却还是耐下性子不动声色地温眸看她。

    “你流血了。”德良指指齐灏受伤的手,“会疼的呀。”

    齐灏这才抬手去瞧。

    沈昭的□□从他手心中央穿掌而过,手上早已是血痂遍布惨不忍睹。

    可他反而笑出声来,浅声朝德良道:“别怕,不疼的。”

    德良蹦蹦跳跳走过去,扯住齐灏的手背撒些白药上去:“怎么会不疼呢?”

    “我磕破膝盖都好疼。”

    德良边边笑:“大官爷是来找我阿爹阿娘的吗?我们家的白药止血很快的,我偷偷给你用哦,你忍一忍就不会痛啦。”

    “要是痛的话,你跟我,我帮你呼一呼。”

    “好,我会忍一忍。”齐灏垂眸瞧着德良心翼翼替他上药,还是不由得伸手轻轻摸了德良的头,“是我对不住你。”

    德良这般善良又天性无邪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可这些终究是被他自己亲手毁了。

    德良却仰头朝齐灏笑了笑:“我阿爹要勿以善而不为,我阿爹还善有善报。”

    “秋会元将你教得很好。”齐灏哑着嗓子,“你有这样的阿爹也很好。”

    “我阿爹当然最好。”德良笑盈盈地用纱布帮齐灏包好伤口,最后较真又专心地个花结,“我家人待旁人都很好的。”

    “那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晚过来我家?我阿娘都认错人了。”

    齐灏轻怔,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好在德良也没有忙着纠结这个问题,她只是动作轻滞,忽然仰起头:“唔,我的肚肚饿了。”

    她又一溜烟似的跑来,片刻功夫就端来半盘糕点:“我知道了,你是来买糕的吧?”

    “我请你吃,不用花钱。”

    “酸角糕很好吃诶,但是要偷偷吃不让阿斓和嘉焕哥哥发现,他们总不让我晚上吃东西。”

    盘子里的酸角糕晶莹剔透,色泽如同琥珀一般澄黄。

    西南产的罗望子酸香扑鼻,只用火慢煨,再加以简简单单的冰糖熬煮,就会脱籽成酱。

    酱里面加上洛神花和石花菜,而后静置放凉,糕点就有了凝固的雏形,再切作大见方的块,便会像橙冰琥珀一般漂亮。

    那带有药香的酸味本就是罗望子固有,独特又芬芳,成糕后更是又软又弹,本是滇州独有的味道。

    如今因为做成糕点开胃生津,吃药时含半块最是去苦,故而京城里也不算少见。

    “他们是怕你滞食难受。”齐灏没有忙着接,只温声朝德良话,连一贯凛若冰霜的威严都消弭于无形,“他们都对德良很好。”

    德良把酸角糕塞进嘴里,又把盘子塞进齐灏手里拍拍手:“不行,我不能被发现,我要走了,你下次买糕要记得白天来哦。”

    “只有坏人才会晚上出门。”

    齐灏听得这一番毫无避忌的言语,不禁失笑问德良:“我不像坏人么?”

    “坏人怎么会自己自己是坏人?”德良“咯咯”直笑,“你不像,你一点也不凶。”

    德良又指指齐灏的手,煞有介事道:“破你手的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