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土 看到白胳膊,便想到私生子,思维……
192A年,天津。
火车抵站,拉出尖锐的笛声,烟筒子里喷出一串串浓厚的白汽。
慵懒的旅客们下了车,四周自是嘈杂的——脚夫和黄包车夫等了一天,这会儿可算是有生意上门,你争我抢挤作一团,热闹极了。
啪嗒。
一双俏生生的红皮鞋从火车踏板上跳下来,在混乱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姐,您可不敢这么乱跳,当心崴了脚!”
姜素莹落稳之后往前走了两步,听见乳母的唠叨,这才回头望去。乳母正一路跑紧跟在后面,因着裹了脚,追赶起来格外吃力,胖身子一颠一颠的。
“不紧。”姜素莹笑弯了眼睛,“我拿着心呢。”
她特别爱笑,酒窝里恨不得成日见漾出蜜来,不知道发愁似的。
掐丝绉纱旗袍轻晃晃的挂在她隆起的胸脯上,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短,袖子里露出半截白胳膊。
那时节天津城里的正经姑娘们,大抵是不兴这样扮的。
车站往来的人难免为此多看两眼,虽然目光隐晦,但这点子意味深长足够让乳母捶胸顿足了:“早听我一句劝,下船时换身衣裳就对了!”
姜素莹自在惯了,权当听不见,量起四周的景色来。
一切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变化。
站旁的楼暴露下猛烈的日光下,房顶子红得像着了火。空气中弥漫着人来人往的吵闹声,入耳皆是乡音。
无一不在昭示着,这里就是故土。
姜素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在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后,她忍不住扬起雪白臂膀:“大哥!”
不远处有个相貌老实的年轻人,身穿服帖的素色长衫,正带着家仆四下张望着。
听见这么一声脆生生的招呼,他也抬起了头。脸上先是一愣,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三妹。”姜景泰看到妹妹这么一副扮时,表情明显不大赞成。
但他自觉读书读得多了,不好直接点出女人的不是,于是得委婉:“你不害冷么?”
这问题属实可笑——八月底才入秋,夏天的火气压根没褪去,到处骄阳流火。
怎么会害冷呢。
姜素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随口回道:“不冷。”
她四下看了一圈,疑惑起来:“二姐没来么?”
她原以为这趟回国,一向亲近的二姐会和上次一样亲自来接。
姜景泰嘴上拌蒜,顿了下才:“你二姐有事要做。”
姜素莹“唔”了声。
天上明晃晃的日头眼瞅要往下落,姜景泰不想多置喙,岔开了话:“车子在等着了。”
***
林肯轿车才购置不久,整体簇新极了。黑漆亮的能当镜子使,轮毂锃白。
上了汽车,两个人坐定。
姜景泰也不知道该和这个妹妹聊些什么,只得硬扯开话头:“你这回书算是念完了么?”
虽然姜素莹是他的亲妹子,但她一出生就被过继给了守寡的姑母。
姑母阔绰,依着孩子的想法送她去英格兰念书。前年老人家病逝,姜素莹回来守孝,成了无根的草,才算是重又归进姜家的门。
姜景泰也是那时起才和这个便宜妹妹多讲上几句话。就是因为彼此不熟,所以拿捏不好度,开口都格外含蓄。
“大学校毕业了,拿了证书。”姜素莹答道,用手抻着前襟扇了扇风。
哥哥清了清嗓子,把头扭向别处,客套起来:“我看你倒比前些年清减了些,是不是回来的这一路太辛苦?”
姜素莹听了笑笑,开话匣子,主动讲述起路上见闻来。
和三年前一样,她这趟回来没少折腾。
起先是坐钻石公主号,在红海上飘了个把月,先到的香港。之后从九龙码头换邮船到上海,又抢了两张火车票一路北上,足足花了好些天,才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天津城。
时日久了不紧,倒是涨了见识。鲸鱼海鸟和奇闻异事都见了不少,出来够写一本书。
姜景泰自诩精神头不大旺盛,单是听妹妹如此一番描述,都觉得头昏脑胀了。
“回来就好。”他只得一叠声的,“回来就好。”
两手规矩的放在膝上,很有几分做大哥的和蔼态度。
姜素莹在路上原本就想着一件事,如今见他亲切,忍不住借机抖落出来:“大哥,我思寻着这次回来久,总吃家里的也不成。”
姜景泰看向她。
“我想找份营生。听天津城里开了女学?”姜素莹正是廿岁出头的好年纪,精力多到使不完,倒像一路颠簸的不是她似的。
姜景泰半晌没话。
“大哥?”姜素莹重又问道。
姜景泰停了好久才慢声回应,显然另有想法:“你才回来,急什么?好生歇一歇再,咱家还能缺你一口饭吃么。”
姜素莹听出他话里有话,眉头一蹙,正算开口。
就在这时。
吱——
身下的车子突然猛地左拐,偏离了原始的路,轮胎磨在糙土上,发出牙酸的动静。
而姜素莹整个人因为惯性朝前倒去,狠狠地栽倒了椅背上!
砰。
她摔得太狠,嘴角都泛起一股血腥气,连未出口的话也变成了惊呼。姜景泰没比她好多少,一头磕在车厢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车子一路朝前滑,驶出十来米,才堪堪停住了。
姜素莹勉强直起身,双手压住胸口。心跳还在因为这场骤变而狂跳,差点从腔子里喷出来。
“荒唐,你是怎么开的车!”姜景泰头上痛极,再顾不得老成持重,急得呵斥起汽车夫来。
“大爷,对不住。”汽车夫瑟缩着解释起来,“是旁的人不守规矩,为了躲他,我才被迫拐了个弯。”
车厢里空气凝滞,倒叫人呼吸不过来似的。
姜素莹听了这话心念一动,摇下了车窗子,往外看去。
不远处果真横停着一辆奢华的马车。
马是好马,膘肥体壮,皮毛一水的油亮。
车是好车,青宝木舆漆黑流光,映衬的紫铜鎏金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车幔盖的蜀锦满满当当绣着暗金缠枝花,自有一番富贵态度。
对方看上去家底厚实。可好端端的大路不走,愣是偏要和姜家走一道,恐怕不大好惹。
做生意出身的人最谨慎不过。
眼下时局紧张,城里水深。横竖没闹出事故,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姜景泰见状不敢下车,连忙催促起汽车夫来:“算了,快走吧。”
林肯轿车加速,尾气筒喷出噗噗白烟,朝城东开去了。
车行的慌忙,没人看到在他们身后,马车的帘子掀了起来。
***
“二爷,没惊着您吧?”家仆老孙颠颠的跑过来,询问起主子的安危。
平日里府上的马车夫仗着路熟,在城里横行惯了。没成想今日遇到个开汽车的愣头青,差点惊了马。
马车里的那位听见问话,摇了摇头。
那男人生了双桃花眼,看人自带三分情。个子高,穿衣自然顺溜。用眼下时兴的话来讲,是个顶漂亮的人物。
老孙忠心耿耿,见主子没事,回身对着开走的轿车破口大骂起来:“冲撞了二爷,也不知道偱礼过来赔个不是。如今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不碍事。”廖海平淡声道,倒跟冲撞的是旁人一般。他停了停,又状似随意的一问,“方才是谁家的车?”
“没看清。”老孙如实禀报,又询问道,“要不要派人查查?”
鸦黑的睫毛在廖海平的脸上投下密实的影子。他思寻片刻,吐出两个字:“算了。”
好奇心了个圈,忽悠悠的散了。
廖海平方才问这么一句,不过是因为他帘子时随意一瞧,没看出旁的名堂,倒是看见了对面车里姑娘的一截白胳膊。
皮肤细腻光洁,泛着油润的亮泽。
圆嘟嘟里又带出点肉感,叫人莫名想起秋天的雪藕。
只不过才晃了一眼,对方的车就加速开走了,像是生怕沾上什么麻烦似的。
这动静扰乱了空气,吹来一阵热熏熏的、喟叹的风。
好像喝多了桃花酿,陶陶然使人上头。
廖海平瞧见了这一幕,跟在车外的家仆自然也瞧见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家的不知赔礼就算了,这女的更是伤风败俗,成何体统!”老孙的激动,唾沫恨不得飞出大牙缝,“把身子露在外面,想做狐媚子勾引谁呢。”
大抵他一看到白胳膊,就能想到白花花的肉身子,再看两眼恨不得私生子都生出来了,想象唯在这一层上能如此跃进。 [1]
片刻的沉默。
廖海平眼皮子懒懒的掀了掀:“长了根口条,是让你嚼人家舌头的?”
老孙一愣,品出二爷的意思不对,登时了个哆嗦。
他是看着这位爷长大的,深知一句老话得好——人不可貌相。
廖海平长得确实漂亮,手段却狠,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要是放在过去,怕是要拔舌头了!
老孙顾不得多想,骇的“啪啪”抽起自己巴掌来:“叫我多嘴,叫我多嘴。”
一连抽了四五个,架势拿足了,脸都涨得通红。
廖海平不爱看戏,一抬手,车帘子落了下来。
车里轻飘飘的传出两个字:“够了。”
老孙趴下磕了个响头:“谢二爷开恩。”
“去厂子吧。”
“嗻。”
老孙应声,生怕夜长梦多,赶紧指使马车夫马走了。
这一次驾车的多加了心,车行的格外平顺,随着青花马稳健的步伐缓缓前进。
车里没点灯,外面的天光照不进来。
廖海平倚在一片黑暗中,手里摸索起拇指上的玉扳指,不知在思索些什么。